那排长戟指向她,威胁她。 于是聂桑不敢再往前走。 她停在原地,似笑似哭地抬起手,抹了一把涩痛的眼眶:“你来了?” 小太监面露为难,在原地徘徊片刻,也得不到机会接近聂桑,不得已,他只好站在长戟之外,扬声道:“阿姊让我打听督造局的思瞻,我打听了好多天,确认了一遍又一遍,阿姊,督造局没有这个人。” 聂桑一瞬掀开了眼皮,错愕地望向那个掖着手,躬腰塌背的小太监。 他怕她隔了那么老远没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阿姊,督造局从来没有一个叫作‘思瞻’的太监。我反复确认过的。” 他连督造局的名册都想方设法查阅了一遍。 的确是没有。 他看到,聂桑的肩膀因为他的这一句话出现了如山体崩塌般的下陷。 就像一个总是刚强的人,也总有被击倒、击垮的时候,而阿姊就处于那个时候。 小太监只是宫里头一个能行走的太监,他出不了力,爱莫能助。 神情惨淡地看着聂桑,小太监蔫声道:“阿姊,对不起。” 聂桑根本没听见他的道歉。 不关他的事。 也不关督造局的事。 何为思瞻?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作思瞻的人。 连番的打击,让聂桑头重脚轻,心神恍惚。 有那么一刻,她望着头顶天旋地转的星辰,几乎猜不透,此时此刻是身在幻境,还是身在现实。 没有思瞻。 只是她误入了一场桃花梦。 罢了,那便,不要醒来吧。 聂桑仰头朝身后倒去,满天星辰在眼前搅成了混沌的碎影,惨淡得泛白。 “聂桑!”
第73章 窃书记(完) 陛下的手札…… 一灯如豆,夜风将轩窗上新扬的细灰剐下一层皮,搓成碎末,投入殿内。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新君,正身披素衣,为已故的皇祖母上香。 伏倚伺候在谢翊身后。 他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在世时就不喜欢陛下,偏宠前厉太子,自新君即位之后,太皇太后便耿耿于怀,抱恙在身,甚至不许陛下前去探望。 陛下也自知,不得祖母所喜,故而也从来不曾打扰过太皇太后养病。 没有想到才不过几个月,太皇太后终是撒手人寰。 太上皇与太后均在洛阳,一时也无法赶回,加上谢翊早已能独当一面,太上皇只留了一封书信传回,道让谢翊自行操办,给予太皇太后应有的规制与尊荣。 替祖母上香之后,趁天色将明,谢翊披上自己的龙纹白服,步出蓬莱殿。 长风浩荡,牵弄其衣。 伏倚自身后跟来。 想询问陛下欲行何处,谢翊抬眸,看了一眼周遭逐渐未明泛蓝的天色。 蓦地,脑中浮现出一张圆润的,银盘似的妩丽笑靥,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他在兰台等了她三天。 她不曾来。 他后悔了。 想与她说清,恰逢此时,祖母病故,他身为独孙,必须承担起为祖母操置后事的责任。 也不知,她这几日可曾回过阁楼。 思绪起伏间,谢翊举步走下台阶。 这时,一道声音急促传来,惊动了谢翊身后的伏倚:“怎么如此毛躁?仔细惊着陛下。” 那小太监被干爹训斥了一句,不敢顶嘴,但眼瞳焦急闪烁,分明有要紧事,伏倚是个妙人,当即心领神会,附耳过去,小太监禀报道:“干爹不是让孩儿调查个人么,有眉目了。” 伏倚心头一惊,待听完小太监的禀报之后,更是心脏狂跳,他慌里慌张地奔下了台阶,这时候,陛下已经负手朝东苑走去,伏倚连忙扬声道:“陛下。” 谢翊略微惊讶地回过头来,只见一向稳重的老内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狂奔至近前之后,伏倚咬牙道:“陛下。您上次着老奴打听的宫人,老奴打听着了。” 一口气没喘匀,不待谢翊问询,伏倚接口就道:“回陛下,此女是聆音阁当值的琴师,名叫聂桑,她在陛下面前使用的‘秦桑’二字是假名。” 秦桑是假名,他早已料得。 聆音阁谢翊也有所耳闻,当初他就是从蓬莱殿接出了曾在聆音阁当差,现在为时彧夫人的沈氏。 所幸,聆音阁距离蓬莱殿很近,走过去也不消一炷香的时间,谢翊久绷的心弦一下松缓,陛下清音雅正,掩饰住了内心那股春潮带水晚来急的焦迫:“朕去看一眼。” 但接下来,伏倚便又唤住了陛下:“陛下。太皇太后仙逝前曾降下凤谕,待她薨后,九泉之下也要再闻弦歌,要聆音阁所有女史殉葬。此刻,几名女史已经在殉坑前等候了。” 殉葬一事,古已有之,但本朝不是早已废止了么? 是谁又把这种泯灭人性的制度从故纸堆中抬了出来,简直岂有此理。 伏倚看到,陛下突然调转了方向,便狂奔疾驰向宫外头早已挖好的殉坑。从此处去皇陵,少说二十里,陛下是去调马匹了吧? 所幸,陛下近来勤修骑射,还是颇有进益的。 伏倚身后,那小太监看到陛下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嘴头上喃喃似的道:“这是跑接力么?” 他们仨一个赛一个地跑起来了。 鸡鸣声快要响起了。 聂桑与一众乐师立在广袤的龙穴陵墓前,怀中揣着她最钟爱的话本,禁军庄严肃穆,白色经幡高扬,展开猎猎风声。 乐师低垂眉眼,从那乱糟糟的发丝底下,传来隐隐的抽泣声音。 聂桑平静地望向远处,攥紧话本,一路上皆沉默无话。 依照风俗,夤夜之际,阴阳相交之时,就是她们步入陵穴的时机。 也罢,人生如此,谁也不必指望上谁。 那个思瞻,只是她困顿时曾抱有希望渴求的浮木,可没有人规定,浮木就一定要搭载溺水之人,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是最靠不住的。 这就是她的命。 等了一夜,时辰终于到了。 一众乐师都已经哭干了眼泪,现在抬起下巴,一双双也曾滟滟如春水般的明媚眼睛,染上了死灰尘埃,彤红,干涩,无光,麻木地看向洞开的陵穴。 禁军催促她们往里走,不耐烦了,粗暴起来,用剑鞘包裹住利刃,从身后横打她们的腰。 如同驱逐家养的禽兽。 乐师们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悲哀地闭上眼睛,往前走。 往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墓穴里走去。 一片肃肃寒风,卷动着雪花,自云层间抖落而下。 单衣的女子们,抱住了胳膊,忍受着禁军击打背部的羞辱,艰难地往里进。 聂桑抱着自己的话本不撒手,终于,有一个禁军发现了她手中之物,叫嚣起来:“你怀里抱着什么?” 聂桑心潮震荡,错愕地抬起眼睑,一直如死水无波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渴求。 不。 禁军上前要夺走她的话本:“这种肮脏不洁的秽物,怎么能带去玷污太皇太后清誉?” 他力气大,一把便抽走了话本,聂桑整个身子倏地弹起来,她歇斯底里,疯了似的要夺回自己的所有物。 “还给我!” 禁军不听,当着她面,将话本拆分得稀碎四散。 纷纷扬扬的碎片,与苍白无力的雪片混杂在一处,已分不清。 聂桑错愕地看着落在雪地里的心血。 瞳仁里漫布的血丝,氤氲成了雾扩散开来。 那禁军还要再殴她杖刑,申斥她的不安分。 可就在剑鞘要击打下来之际,聂桑的耳中听到熟悉的声音。 “住手。” 那声音如此耳熟。 梦回时分,总如蝉鸣般响在耳畔。 她怔怔地抬起头。 余下乐师,也停止了脚步,错愕地抬起头。 两排林立如戟的禁军,忽如下饺子般纷纷往地上跪。 聂桑目光呆滞地看着从马背上下来,身披银白龙袍,发束玉冠,清俊矜贵,颀长的身姿宛如嘉树的青年。 他们惊恐,他们震颤。 他们山呼:“陛下万岁。” 聂桑的眼球失去了转动的能力,只余光仿佛捕捉到,那条镶嵌在玉白华服之上的银龙,矫矫地游弋而来。 之后,一股温暖的,带有一丝龙涎香气的气息包围了她,她已经在寒天雪地里被麻木僵硬的身,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柔的怀。 那怀抱,如轻烟般,仿佛眨眼即逝,但却又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聂桑强迫自己眨眼。 许久,她艰涩地咬住了嘴唇,瞳仁中又有泪光泄露。 “思瞻,是朕的表字。” 他低声向她解释。 聂桑的心被一股潮气浸泡得又酸又涨,泪水越涌越多。 禁军惊恐地戳在原地,噤若寒蝉。 谢翊怀抱聂桑,看了一眼风雪中瑟瑟发抖众乐师,在她们惊惶错乱的眼神中,谢翊读懂了她们对生的渴望。 陛下压低了嗓音:“殉葬制度,高宗朝时便已废除,纵然是太皇太后,无朕的谕旨,也不可重开活人祭祀的糟粕。” 闹剧该停了。 操办殉葬的太后的亲信,他本来想再狡辩两句,但被陛下一眼看来时吓破了声势。 谢翊低首,看向怀中兀自战栗发抖的女孩儿:“可以原谅朕,跟朕走么?” 聂桑眨巴了两下眼睛,似乎还不敢相信,可眼前一切,竟都是真的,并非梦幻,她口干舌紧,慌乱道:“思……不,陛下,陛下可以释放了我的乐师姊妹们么?” 谢翊眉眼昳丽而温存:“朕要废除殉葬制度,不使它重启,自然不会让她们因此罹难。”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听的一把声音,说是天籁也不为过。 聂桑已经飘飘然,快要头重脚轻了,仅存的一丝理智催使她问:“陛下难道要纳我这么一个籍籍无名、出身微贱的乐师为妃吗?” 谢翊摇头,温声道:“不是。” 聂桑闪烁的眸子一瞬熄灭了,她耷拉下眼睫。 谢翊正色道:“是三媒六证,聘卿为后。” 聂桑错愕得傻了眼。 所有人也都傻了眼。 绮弦等人面面相觑,因自己得以存活而惊喜,亦为聂桑脱胎换骨的际遇而同欢。 聂桑期期艾艾道:“我么?我怕是不行吧?” 谢翊问她:“何处不行?为何妄自菲薄?” 聂桑从谢翊怀中探出一双眼,望向身后风雪之中的姊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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