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恶毒了。哪家政敌抹黑你?你非邺王之子,那你是哪儿钻出来的?邺王又为何要认你为子,把你养大?他就不能把你扔在朔州某个旮旯自生自灭么。” 萧挽风淡漠道:“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 谢明裳书写的笔停下了。 她咬着笔杆,默想这句“他自己也不确定。” “怎么说?” 萧挽风看好了舆图,把六尺大舆图折起,不答反问, “你总喜欢摸我的发尾。中原人卷发少见,你从未想过,其中的可疑之处?” 谢明裳:? ? 萧挽风对自家父兄态度冷淡,她向来知道的。邺王父子的灵位至今在密室地下搁着,很有几分眼不见为净的意味。 先帝意外薨于关外龙骨山的真相被压下五年,如今从千尺海底捞起,重新显露于日光之下,朝野撼动,文武百官几千双眼睛紧盯不舍,大小事都被翻出追究,每日上朝激烈辩论不休。 谢明裳也听各方小道消息传说:萧挽风的父兄,邺王和邺王世子,都跟随御驾亲征。 贺风陵多年征战从无败绩,邺王父子约莫指望着捞点战功,一举洗刷丢失封地的窝囊名声。 不想龙骨山大败。御驾亲征军大溃。 邺王父子尸身被发现处,却又不在关外的龙骨山附近。而是在相隔数百里的关内,朔州地界—— 也就是说,亲征大败之后,邺王父子即刻逃离战场,溃逃奔回关内。 也并非死于突厥之手。 而是死于溃军之中,被抢掠践踏而死。 生得窝囊,死得丢脸。 有这样一对父兄,听起来确实够丢人的。难怪不受萧挽风待见。 ——没想到居然还有别的隐情? 萧挽风把舆图折起,走来身侧。“信写完了?” 谢明裳才写到一半,笔下正在写:“爹爹,我甚想你,母亲阿兄也甚想你。今年聚少离多,八月中秋一别,已有两月不见,爹爹胡须可长到两尺长了?务必打理干净再进家门。母亲提起数次,甚为嫌弃——” 后面的写不下去了。 她的目光从信纸上挪开,带几分吃惊思索,上上下下打量身侧的高大郎君。看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发冠下浓密的乌发。 中原人卷发确实少见,不像关外卷头发的胡人多……但越靠近北面,汉胡混血的后嗣越多。 谢明裳抬手摸摸他的鬓角,理直气壮说:“往上数三代,看看你先祖里哪家混了胡人的血。父族没有就看母族。我娘还是纯胡人呢。头发卷一点而已,多大事?” 萧挽风坐在旁边,深黑色的眼睛幽光闪动,弯了弯唇,似乎在笑,但眼底毫无笑意。 “你说得不错。父族上数三代,家祖母正是胡汉混血。出身不高,但生得美貌,被高祖纳入后宫,生下父亲。” “父亲并未继承胡人血统,生得极为纯粹的汉人外貌。” “我母亲是个纯粹的汉人女子。” 出身朔州名门的大家闺秀,温善雅默,被选入宗室,纳为王妃。 起先倒也琴瑟和鸣,生下长子,众星捧月长到三岁,立为世子。 为了庆贺世子册封,外祖家里恭请母亲回门省亲。母亲欣喜乘车回门探望亲人。 不想,这一趟出行,却成了终生祸事。 “出行半路上,遇到一小拨南下劫掠的突厥散兵。母亲的车队被冲散,护卫亲兵寻不到主母,慌忙回返王府报信求援。” “援军在出事的荒野附近搜索一日一夜,最后在荒废的石窟里寻到了母亲。母亲领着几名忠心仆妇藏身在石窟佛像背后,安然无恙。” 受此惊吓,回门省亲之事当然取消。邺王妃急返王府。 人倒是安然无恙地回返,怀疑的种子,却从此种在邺王心里。 王妃车驾遭遇突厥散兵,失散一日一夜,藏身于荒野石窟…… 弱质女流,如何活下来的? 有没有失身于突厥人,换取性命? 邺王妃磕破了额头,血流披面,发誓并未遭逢突厥人,自己清清白白,身边跟随的仆妇可为人证。 邺王冷笑而去。 日夜以泪洗面的邺王妃,当月的月事未至。她怀孕了。 查询王府内帷记录,省亲出发前日,邺王宿在王妃处,日子却也对得上。 在流言蜚语中出生的嫡次子,便是萧挽风。 萧挽风坐在旁边,深黑色的眼睛凝在纸上,看谢明裳写给谢崇山的家书。 “我父亲从未给我写过家书。当然,我也从未给他写过。” “你母亲呢。”谢明裳边写边问,“母亲没给你写过家书吗?” 母亲留下的印象太过久远,萧挽风回想了好一阵: “我六岁时,母亲病重过世。过世前油灯尽枯,无力写家书。” 瘦成只剩一把骨头。临终前还在声声地喊,阿折,唤你父亲来。临死之前,其言也善,我要告诉你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子嗣,要他信我…… 邺王当然不不会来。 他在外头寻欢作乐,王妃过世两天后才一脸不耐烦地踏进灵堂。 他兄长,邺王世子,当时已十岁了,知晓世态炎凉。 亦步亦趋地跟随父王身后,学父王模样,一脸嫌弃地站在母亲灵前,敷衍上香。 父子两人极为相似的嫌弃神色,落在六岁的幼子眼里,留下终生磨灭不去的记忆。 “我更嫌弃他们。”萧挽风神色淡淡地道,“灵牌放地下,一年祭祀一回,对得起他们了。” 谢明裳不作声地听完,低头继续写信。 把家信洋洋洒洒写完,封进信封,揉着手腕随意往后一靠。萧挽风果然从身后把她抱在怀里。 谢明裳仰起头,抬手抚摸男人轮廓锐利的下颌。 “人死如灯灭,挽风。他们的灯早灭了,你这大活人和死人继续计较,无甚意思。” 萧挽风回应得漫不在意,“早淡忘了。” 谢明裳嗤地笑了。“早淡忘了,还专门把牌位放地下,和死人较劲,存心不让他们好过?” “等黄花梨大床挪回晴风院,地下牌位移出,我们两个一起,给你父兄坦坦荡荡上柱香罢。香火散尽,随便往哪里一塞,你也就淡忘了他们。” 萧挽风露出触动神色,目光转向屋里,对着密室入口方向,凝视良久。 心田积淤多年的堰塞处,无声无息松动开少许。 他颔首应下:“好。” 午后,一道轻骑飞奔出城。携兵部的最新调令,外加谢家几封家信,六百里急传出京,直奔黄河以北、不定河方向而去。 —— 黄河渡口以北,百二十里。 寒风呼啸,蒿草茫茫。 不定河支流纵横,从这片丘陵平原蜿蜒而过。 天入初冬,水面夜间结起一层薄冰,又在阳光下破碎。大块的尖锐碎冰随涛涛河水翻滚而下,光芒反射耀眼。 河边临时驻扎地,披甲兵士结成队列,刀枪剑戟齐备。许多双满怀恶意的眼睛,无声注视今日的不速之客。 “谢帅,稀客啊。”成列卫士尽头的大片沙地中央,木椅独坐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子,“如何也料想不到,本王和谢帅竟会有结盟之日。” 谢崇山须发斑白,肩头落霜,风尘仆仆。身后只带耿老虎一名亲兵,两人都被捆缚双手,面无表情,沿着成列卫士往前走去。 京城信使手捧天子血书,战战兢兢跟在最后。 谢崇山道:“辽东王,你手下残兵,还有万余人?” 沙地中独坐的中年男子,正是今年征战不休的老对头,辽东王。 辽东王呵呵地笑:“没法子,谢帅之前追击得太狠,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好在本王在辽东经营多年,新招来不少儿郎。” “如今你我皆奉天子血书,化敌为友,同讨逆党……呵呵,之前的旧事不提了。谢帅上前来详说?” 辽东王注视的目光满怀恶意。 一代名将,曾领兵追索得他狼狈不堪,此刻单枪匹马站在面前,身后只跟随一名老亲兵,一名京城信使。 只要一声令下,即可人头落地,车裂炮烙,五马分尸,砍成肉酱……随意处置。 辽东王满意地大笑起来:“谢帅对奉德天子的忠心,本王看见了。一封天子血书,召谢帅来本王面前。化敌为友,同讨逆党。谢帅,以后我们是同路人了——” 谢崇山冷冷道:“哪个和你这贼逆化敌为友,同讨逆党?天子血书何在!” 气氛僵硬起来。跟随谢崇山的信使急忙上前两步,左右说和。 “谢帅,谢帅!稍安勿躁。天子确实有一封血书,送给辽东王。” 又急忙对辽东王讨好道:“谢帅已奉天子命,只身前来贵地 接洽,诚意十足。辽东王还不快快奉出天子血书,共议大事?” 辽东王笑说:“先拿你们的血书出来看看。” 京城信使急忙奉出天子血书,展示给辽东王面前。 血迹淋漓的绢书上写道:谢崇山即刻北上,接洽辽东王。 血书里痛骂河间王狼子野心,叮嘱谢崇山联合辽东王,竖起勤王旗,讨伐河间王,救天子于危厄。 辽东王身边也跟随一名京城信使,当即取出第二封天子血书,展示于众。 给辽东王的血书内容长得多。 开篇深情款款写道:辽东王,朕之皇叔也。偶有行差踏错,而秉质朴性不改。幼时叔侄情谊难忘,朕甚挂念。 承诺只要辽东王愿意领兵勤王,讨伐河间王,救天子于危厄。奉德帝不计前嫌,愿将东宫储君之位,许给辽东王之子孙。 谢崇山面沉如水:“天子血书求援,辽东王当真愿意勤王?拨一半兵马给老夫。” 辽东王笑说:“入京勤王,本王乐意至极,但兵马先不急着拨给谢帅。咱们先议一议。” “谢帅对天子的一片忠心,只怕错付了。谢帅没有想过,为何天子放着凉州兵马不动,却偏偏要谢帅和本王合作?” 辽东王起身走近两步,眼神闪动如毒蛇。几乎吐出嘶嘶毒信。 “凉州精兵调拨给谢帅,打入京城,剿灭了河间王……天子疑心,万一谢帅自己登基做天子,如何是好?” “天子不放心谢帅哪。” “本王何许人也?臭名昭著的叛王,天下人人讨伐。谢帅跟本王结盟,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哪怕为了救天子,谢帅的名声,也熏臭了。” “谢帅奉旨和本王结盟,入京救得天子,你以为效忠了?呵呵,你收到几封血书?本王如实告诉你,收到两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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