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什么也未说,继续伏案书写。逢春终究没等到他要的吩咐,遗憾地退下。 这天深夜,萧挽风如常睡下。 后半夜,他忽地被一句话灼烧惊醒。那句话他自己都几乎忘了,却在梦里清晰地显现出整句。 去岁送她出关,两厢分别前夕,他自己对她说:“春主生发。” “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如今正是仲春季节。草原上青青碧草,野花遍地,成群牛羊如天上云朵。 草原万物生发,她必定满怀喜悦,策马在草原上尽情奔驰。他却在想着,她为何不思归? 她忘了自己了?就像翻越呼伦雪山那次,她寻到自己的部落,给他留下一匹马,指了路,轻轻松松挥手告辞,从此五年不见。 她当真会回返?这次的离别,会不会又是一个五年? 逢春那句“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就像滴入美酒之中的一滴毒液。剧毒,却又充满诱惑。 他竟未当场斥退逢春。 这杯掺毒的酒,已放在他案上了。 严陆卿深夜被急召入书房。 萧挽风缓缓抚摸着拇指铁扳指,道:“逢春不能留。继续留下,他会是第二个冯喜。” * 穆婉辞清晨被召入王府书房。 跪倒在地,听主上一字一顿地吩咐下来。 “宫廷制度,除了内宦,另有女官。本朝对女官不甚看重,只把女官用在服饰、礼节、教导方面。内廷涉及的密事,多启用内宦执令。” “本王想着,可以改一改,重用女官。” 穆婉辞又惊又喜,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 萧挽风平静地吩咐她,“盯紧逢春。” “找他身上的大错处,抓牢了。击倒他,逢春现在有的,尽数移交给你。以后内廷选拔女官事宜,由你负责。” “一击不中,被他脱了身,本王不会救你。” “敢不敢接令?” 穆婉辞强忍激动,额头触地大礼,毫不犹豫接下:“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托。” 穆婉辞退出书房后,严陆卿从屏风背后转出,轻声道:“替换逢春之事,臣属亦极力赞成。” “但臣属还有一事谏言,愿殿下三思。” 薄薄的名册摆在萧挽风面前。 名册上的,俱是京城文才卓著的饱学名士。 “小圣上即将入学启蒙。蒙师的选择……殿下,慎重啊。” 严陆卿忧心忡忡,指着这份精心挑选的名单,“都是才华横溢之大儒,学识不必多说。但是殿下……果然要挑选名师,精心教导小圣上?” “殿下果然打算把小圣上教导成一代明主?” “小圣上长成一代明主,势必要亲政。再过十年,哪怕迟点,十三四年,小圣上二十加冠,必然要亲政了。那时殿下才不过三十七八,正当盛年……交还摄政权柄之后,殿下有没有想过,余生要度过如何?” 萧挽风的目光从桌案上的名册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直视面前跟随他多年的信臣。 “你如何打算?” 严陆卿从袖中取出第二份名册,奉上桌案。 萧挽风打开名册,迎面跃入眼里的,是一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新拟的几位,同样是饱学之士,可以为小圣上启蒙。但这几位为人圆滑机警,知道‘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小圣上交由他们教导……” 严陆卿顿了顿,寻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可以教导成为温躬谦良之君子。” 温躬谦良的另一侧意思,便是软弱,顺从,无主见。 “如此小圣上可与殿下相安无事。” 严陆卿把两份名录并排放在桌案上,萧挽风逐个看过,沉默了好一阵,道: “你的意思,让我把商儿自小养废了?” 严陆卿苦苦劝谏。 “自古主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殿下,此乃未雨绸缪,为十年后计啊。今日不做准备,等到十年后已迟了。请殿下早做决断。” 两封名录放在桌案上,严陆卿叹着气退下。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独坐着。 未雨绸缪。 从六七岁开始,就得把商儿养废了。商儿养得越废物,在他长大成人后才能相安无事。 灯火映在铜镜上,反光刺眼。那是明裳留在书房的镜子。他从不用,却也一直把铜镜放置在桌角。 挪动铜镜时,他不经意地瞥过一眼,看到了铜镜里的侧脸。 轮廓分明的男子,眼神锐利寒凉,眉心阴郁锁起。 铜镜中人的神态,从这个侧脸角度看去,居然和奉德帝有四五分相似。 他们本是堂兄弟。眉眼轮廓原本就有三分相似之处。从某个角度看起来相似,其实并不出奇。 但萧挽风心里一凛,不知怎么的,心头忽地划过废帝被强行架出寝宫那晚,指着他高喊的那句: “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坐拥天下之人主,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啪嗒,铜镜被猛地按倒。镜中人瞬间消失无踪。 长案后方的男人缓缓往后靠。 靠在紫檀木椅背上,头往后仰,深深地呼吸几次,抬手捂住自己眉眼。 杀逢春,并不难。 不少人从逢春身上,看到冯喜的影子。 被逢春顶礼叩拜的自己呢。 在他自己身上,有没有奉德帝的影子? 桌上镇纸压的三封书信,平日被珍重对待,连一丝皱褶也无。今日却被狂乱中重重抓起,揉皱成一团。 书房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亲兵兴奋高呼:“殿下,娘子自关外来信了!这次来信好快!” 陷入书房暗影中的男人霍然起身! 这是一封简短的书信,附上几朵无名野花,一支算不上太细的沙棘树干。 书信自凉州发回。 “春主生发。草原开春,野花开得遍野。我此刻坐在山包头写信寄你。” “前日横穿戈壁,偶遇沙棘,骆驼贪吃到拖不走。索性折一支寄你。”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即将自凉州回返关内。” “明裳。” —— 谢明裳冬月出关。 去凉州军镇。祭扫过珠珠的墓碑。走访凉州边境,几处驻军大营挨个走过探访,对比舆图,锁定自己当年被骆驼带出戈壁的大致位置。 备足食水、御寒衣物,等天气开春,赶在沙尘暴刮起之前,北上戈壁。 这一趟艰险。她把鹿鸣提前在凉州安置好,自己牵马和骆驼,孤身北上。沿着旧日记忆,穿过戈壁,自西往东穿越呼伦雪山。 三月,满山冻雪融化,雪水融化的小河汩汩环绕山下。她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半融化的雪地,寻到了族人当年出事的聚居地。 显然有幸存的族人回来过,所有尸身都被妥善安葬。眼前的山谷重新覆盖满坡新绿,野花开得遍野,鸟群处处,静谧宁和。 谢明裳循着记忆,仔细地挨处找寻,在某处小山坡下寻到了母亲安葬的痕迹。 她花了两三天功夫,小心拨开覆土,一点点地挖掘,挖出衣角。 凭这块衣角确定是母亲,小心翼翼地重新把覆土覆盖上,原地削木立碑。 “女儿来看你了。” 她轻声祝祷,“当年的事已查清,下令袭击我们的不是父亲。父亲对母亲的心意终未改。母亲,莫哭了,听到好消息笑一笑。你笑起来多好看。” “女儿很快回来。下次再来时,女儿会把父亲和母亲同葬。” “生同寝,死同穴。谁说你们不是夫妻。我想,父亲也会高兴的。” 再度穿越戈壁,回返凉州边地,已经是大半个月后。路上到底还是遭逢了一场沙尘暴,马和骆驼都无事,就是从头到脚灰扑扑的,简直像个泥坯子人。敲开鹿鸣的住处时,鹿鸣半天没认出她。 那天洗沐的水换了三回,才把泥人给洗干净了。 “娘子下面打算去何处?” 鹿鸣这辈子从未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处处新奇,向来谨慎的性子也变得活泼三分。“之前娘子说,还想去朔州?” 确实打算去朔州。 像探访凉州这样,探访自己年幼居住过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朔州军镇,再四处寻父亲当年麾下的将士,问一问他们眼里的贺帅。 寻回父亲的尸身,和母亲合葬。 打算的行程有很多很多。甚至还包括等天气好的夏季,再横穿一次呼伦雪山。 “这辈子长着呢。下次再去。” 谢明裳摊开舆图,沿着细细的边境线,划往中原,在京城画了个圈。 母亲坟头的墓碑竖起之后,她搭起帐篷,独自在那处无人山谷坐了几天。 看天上日月交替,晨光渐晦,一轮弯月悬挂在雪峰山头。 她想起母亲曾对年幼的自己说:“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之后,满月依旧在同样的地方挂起。” 月光下的千千万个不同的人,在同样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万支弯刀舞。 圆月升起的那夜,她当着母亲的面,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 毕竟在汉人军镇里长大的孩子,她心里不怎么信长生天。弯刀舞早就学会了,始终不肯跳而已。 在那个寻常的满月夜晚,她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不为献给长生天,只为献给母亲。 愿爱她之人满怀喜悦注视她起舞。被注视的她亦欣喜。 “跳完那支舞,突然就想回京城看看。” 谢明裳按着舆图上代表京城的小点,轻快地说: “京城虽然有很多令人厌恶的地方,但也有值得挂怀的人在。总不能为了种种厌恶之处,把值得挂怀的人也舍弃了。这种感觉……唔,”她用了个比喻形容。 “就跟我娘当年奔来朔州寻父亲,捏着鼻子吃汉人饭食差不多吧。” 鹿鸣噗嗤乐了。 “娘子的回纥母亲,后来吃习惯了汉人饭食没有?” 谢明裳不知道想到什么,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儿。 “她始终吃不惯。后来忍无可忍,把汉人这边卖的食材按照回纥做法,切做一锅大锅脍。滋味居然不错。” 后来就在朔州军镇流传开了。每年新年设宴,母亲独创的大锅脍也算一道大菜,在边地流传甚广。 “树挪死,人挪活。”谢明裳点了点舆图上圈起的京城位置,“再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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