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干脆地点头应下,道:“你想清楚了就好。跟我走,以后少不得要学骑马赶骆驼。” 说话间升起白气,眉间落下的细小雪珠融化成细小水滴,她随手抹了一把,踩着地上薄冰,咯吱咯吱地走去队伍前头。 乌钩的大脑袋伸过来蹭了蹭。她抓一把干草喂食,顺手摸了把乌黑油亮的鬃毛,仰头对马背上的人说: “回去罢。哪怕你快马加鞭,也得七八天才能入京。和大长公主提前打过招呼的半个月期限超过了,大长公主必定要抱怨的。” 萧挽风坐在马背上。等候片刻的功夫,肩头已落了雪。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说话的小娘子。看嫣红的唇翕动开合,看浓密乌发间飘落的雪花。 从头到脚看过,他自马背上俯身,重重地抹去她眉间一枚雪花。 “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就送到今日。” 谢明裳笑起来,可不正是送出了千里? 她洒脱地挥挥手,“回去罢。趁天光亮堂赶路。” 萧挽风盯着她的笑靥。此去一别,何时回返? 明年春日?明年夏日,秋日?你还会入关么? 开口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言语。 “春主生发。”他极平静地道:“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谢明裳遥想一阵,露出期待的神色。 春日草木生发。去辽阔草原上走一走,果然极好的。 “我这趟要去的地方多,说不准人在何处。有空给你写信。”谢明裳仰头笑说:“等我的信。”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等你的信。”勒马转头,吩咐下去:“启程。” 巡视队伍启程回返。 乌钩嘶鸣着奔出小半里,马背上的主人忽地猛勒马,停步回头望去。 关卡城门开启,裹着厚斗篷的小娘子已验过文牒,牵马入城关,四五匹骆驼跟随,一行身影消失在城门下。 北地朔风刮起细雪,城关轮廓模糊在身后。 —— 一路疾行返程。千五百里路程,仅仅七日便入京畿。 依旧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四日。大长公主好一通抱怨。废帝病亡于行宫的消息已散布出去,朝野质疑之声不绝,几乎弹压不住。 宫廷摆下盛大接风宴,迎接河间王巡视回返。接风宴上,萧挽风给姑母敬酒三杯,接了小圣上的敬酒。 一边喝酒,一边整理名册。接风宴当夜,雷厉风行抓捕废帝余党二十余名。 城西菜市口的鲜血混合雪水四处横流,日复一日,持续整个冬月。 腊月二十五,大寒。 京城大雪连绵不绝。 萧挽风接到了来自关外的第一封书信。 信里清丽的字迹写道:她已顺利抵达凉州边镇。认识了许多谢帅当年的老部下,拜访了谢帅和谢夫人当年住过的府邸。听说了许多谢家夫妻当年在凉州的故事,祭扫过珠珠的墓。 “凉州镇子上现烤的馕也很好吃。随信寄热馕一枚。” “挽风,你在京城可好。” “寄凉州的馕给你看看样子,你可别吃。” 书信末尾一道漂亮的花押:明裳。 跋涉山水寄入京城的凉州热馕,当然早变得干硬如石头,难以下咽。 萧挽风掰下一小块,蘸热水,慢慢地吃了。 她在关外似乎过得很好。写信的语气轻快又调皮。 关外是她出生长大之地,生活在关外,仿佛游鱼儿入水,当然会比规矩森严的京城快活。 接到信的这个晚上,萧挽风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回京整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好心情持续到新年。 上元节后,官府开印,文武上朝。 年前未来得及理清的卷宗,继续审,继续判。 “殿下。”严陆卿夹着厚厚的卷宗,赶来书房,喜形于色。 “追查谢帅贪腐案,消失不见的二十万两军饷,查出下落了。” 谢崇山任职枢密使五年,过手的账目一笔笔很干净。 但干净的只有账目了。 库房囤积的实物、银两,早和账册对不上。过手的主簿、文吏,账房,一笔笔地涂抹,绞尽脑汁对出一份干净假账。 谢崇山以边关武将的身份坐镇京师枢密院,京官哪个服他?枢密院下属文官每个都知道账目有问题,没有一个人提醒谢崇山。 为什么?因为账目最大的窟窿,来自于内廷。 谢崇山入京赴任的头一年,奉德帝越过谢崇山,发下手谕,直接调拨走当季军饷,叮嘱经手的官员:“此事密,莫令谢知。” 当季的枢密院账目记录,一笔两万五千两的军饷发往云州。 实际只发五千两。 两万两银拨去内廷,御花园新添了一批奇花异草、假山奇石。 奉德帝开的好头,自此之后,枢密院账目成了筛子。谢崇山军旅出身,哪能看出干净账目下的门道? “自上到下,挖坑给谢帅跳。要不是龙椅上换坐了新天子,牵扯内廷的阴私事,这辈子也查不出真相。” 严陆卿感慨说着,把卷宗放于桌上,“涉案官员大呼冤枉,自称按天子手谕行事,何罪之有?当如何处置?” 萧挽风随手翻了翻卷宗,合拢道:“私挪军饷做他用,知犯法而不报,依律从重处置。” “喏。”严陆卿抱起卷宗欲走,忽又回身仔细打量主上疲倦的面色。 “殿下,最近夜里又休息不好?保重贵体啊。” 萧挽风在盯着窗外出神。完全没听见严陆卿说话。 严陆卿忧心忡忡地走了。 还好关外的第二封信很快寄来。 信里写道:她在凉州军镇过完新年,去凉州边地探访,一处处地寻找当年谢帅驻扎营地,寻找她当年骑骆驼走出大漠的地点。 随信送来凉州野地随处可见的仙人刺一只。 萧挽风把仙人刺放入沙碗中。虽然埋在沙里毫无动静,兴许开春后会 生长呢。 身边亲近的人逐渐发现,主上只有收到关外来信那几天才睡得好。四五天之后,睡眠不足的疲倦又挂在脸上,人也越来越喜怒不定。 满京高门贵姓、文武百官,每隔三五日就有一家被盯上。重罪处斩,轻罪流放,日复一日,仿佛筛子里的砂砾,被从上到下筛了个遍。 杀戮越重,威严越甚。萧挽风如今和人会面,已无人敢直视。声线略冷淡些,对方就惊得两股战战,倒春寒天气里汗流浃背。 这一日,筛子里翻滚的砂砾,筛到了城南武陵侯府。 萧挽风对武陵侯府并无多少印象。呈上来的文书写道: 武陵侯:骆子浚,世代京城勋贵,自幼和裕国公世子蓝孝成相识。 去年六月,蓝孝成秘密相约林相之子林慕远,两人于城西风华楼见面,共谋阴事。武陵侯骆子浚当时赴宴在场。 萧挽风略有点印象。 这场风华楼会面,林三郎借着酒意,从酒楼阁子下窥王府,他和谢明裳都当场撞见,索性将计就计,谢明裳伪装“逃离王府”,骗得林三郎当街追赶。 萧挽风领着“追兵”出现,把事情当街闹大,“争斗导致腿伤”,把腿脚重伤的罪名栽给了林三郎。 武陵侯骆子浚,当时也在风华楼? 萧挽风已经许多天睡不好了。眼下泛起淡淡黑青,声线也淡淡的。 “既然是蓝党,一同处置了。”随手圈上姓名,写“处斩”,扔去桌上的大摞文书里。 当夜,这封处斩令却被严陆卿急匆匆带回书房。 “殿下,刀下留人!” “骆子浚虽然出身勋贵,自小认识蓝世子,却是谢大郎君的好友!谢家三月围门时,骆子浚暗中出力帮扶谢家,娘子感激他。” 严陆卿呈上一封旧书信,叹气说:“殿下请看,去年谢家解围之后,娘子亲手写给骆子浚的感谢书。此人斩不得啊,殿下!” 萧挽风的视线凝在面前摊开的信纸上。显然是谢明裳亲笔,熟悉的清丽小字,开篇写: “骆候敬启。 今春三月,谢家大危。得骆候襄助,嫂嫂无恙,不胜感激……” 纸张略微泛了黄,显然有月份了。他的目光扫过末尾,漂亮的花押旁,记录下这封书信的日期。 写于去年五月。五月初,明裳大病初愈,他曾带着她回返谢家一趟。 兴许就在那次回门,她得知嫂嫂安然无恙,感激写下的书信。 萧挽风的指腹按在末尾形状熟悉的花押上。 明裳。 “她给骆子浚也写过信?”萧挽风自言自语,“为何不给我写信。” 严陆卿在五六步外没听清,疑惑问,“……殿下?” 萧挽风清醒过来,把文书上的“处斩”二字涂去,改写下:“查明无罪释省”。 严陆卿如释重负,抱着文书离去。 第三封关外书信寄回时,京城已入仲春,杨柳匝岸,草长莺飞。 接到书信之后,萧挽风出城踏青。亲手掰下两支青柳,带回王府栽种。当晚王府大赐宴。 现今,几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河间王心情和关外书信之间的联系了。 逢春徘徊在河间王府书房外。 自从去年巡视路上,不明不白受了厌弃,从此主上对他不冷不热。虽说封赏样样不缺,但逢春心里,七上八下的。 如今,他终于能够准确猜度到主上心意了。 逢春自一贫如洗的贫户之子,能够在短短时日高跃入龙门,成为内廷呼风唤雨的显赫大宦,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豪赌胆气。 逢春推门入书房,跪倒在给予他无限风光权势的主上面前,恭谨拜倒,“殿下。” 萧挽风自案牍中抬起头来。 “殿下,无冕之天子也。殿下摄政,坐拥天下,万民仰视如日月。” “日月不可得,但这世间有的东西,烈酒,华服,奇珍,美人……只要殿下想要,无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殿下又何必自苦呢。” 萧挽风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逢春大礼拜下:“关外地界虽广袤,撒网寻人却也不难。奴婢愿赴关外,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 萧挽风深黑色的眼睛挪去桌案边角,目光落在镇纸下一沓信纸上。寻到她其实一点也不难。寻到又能如何? “她在关外过得快活,不思归。” 逢春恭谨垂目:“奴婢只要殿下一句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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