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抬手一指酒楼外停着的谢家马车,“嫂嫂昨夜随我出门,此刻人就在车里。我想送她出京。骆候,看在我阿兄和你多年的交情上,敢不敢帮?” 骆子浚咕噜噜喝几口闷茶,把茶盏砰地扔回桌上。 “若要我隐匿谢家男丁,我还需斟酌斟酌。帮扶一把嫂夫人,只要谢家信得过我骆子浚,把人交给我。” 谢明裳长长地呼出口气。 从昨夜起就堵着的心头通畅了。 骆子浚原地闷坐一阵,反过来劝解她。 “说起来,你父亲身上背着不少武勋。当年突厥大举南下侵袭,几乎酿下灭国之祸,好在你父亲悍勇,秋冬落雪季节领精兵翻越关陇道,千里驰援中原,追着突厥轻骑后头穷追猛打,这才有了后面的渭水大捷,把突厥驱赶回关外之事。” “天子当年困守京城,对千里驰援的你父亲必定留下深刻印象。倘若起了宽宥之心,谢家或许不会到那一步。嫂夫人的事交给我安排,回去告诉你阿兄,不必太过忧虑,吉人自有天相。” 说完留下自己的名刺,嘱咐事急时可以去城南侯府找他,告辞离去。 谢明裳和兰夏主仆俩坐在窗边,注视着谢家马车从路边转进小巷停住。很快跟来一辆小车,跳下两个小厮。 骆子浚亲自在巷口盯着,嫂嫂刘氏被贴身女使搀扶下车,悄无声息换坐去骆家小车里。 骆家马车缓行出巷时,不知为何却又停在路边。嫂嫂刘氏掀开半截车帘子,眼眶隐约含泪,仰头往梨花酒楼上方转来。 两边对视片刻,谢明裳冲大嫂微微而笑,挥了挥手。 兰夏紧张得吃不下,低声催促:“昨晚常将军的消息说,朝廷发兵围门就在这两天了。娘子,车在等你!寻到了出路 ,娘子赶紧跟着去……” 谢明裳夹起一筷春卷:“我不去。” 兰夏反应激烈地大喊:“为什么!”慌忙又降下音调:“机会难得,娘子快走。” 谢明裳只摇头。 小车在街边苦等,谢明裳始终摇头,小车终于放弃等候,缓缓往城南行去。 “总算做成一桩事。不枉费整晚上折腾。” 谢明裳轻声感慨,夹起最后两只春卷儿,兰夏和自己的盘子里每人摆一只。 “再等一等端仪郡主。寻一寻谢家其他的路子。”
第3章 坏胚 谢明裳和兰夏主仆俩继续吃朝食。 才吃了没一会儿,却又有脚步声上二楼,屏风外有人叩木座,问道,“谢家千金可在这处阁子。小的替我家主人送请帖来。” 谢明裳和兰夏互看一眼,兰夏起身出去,接过了请帖,双手奉给自家主人,纳闷道,“来的是个小厮,穿戴得倒是整齐。也不说是哪家府上的,直接把请帖塞过来就走,如此无礼。” 谢明裳翻开请帖封皮,看了眼内容,直接合起,把请帖啪的扔去地上。 兰夏捡起翻看片刻,啊的惊呼道:“林相府上,林三郎的请帖?他不是去年求亲遭拒,放话下来,与我们谢氏老死不相往来了么。” 谢明裳抬手续了杯茶水,嘲讽地弯唇,“与谢氏老死不相往来,意思说他那边再不登门。却不耽误他送来帖子,叫我上门去求他。” 兰夏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大怒骂道,“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凭林三那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他也配想!”直接把请帖扔进了纸篓。 没想到林三郎的请帖只是个开头。 陆陆续续,一上午功夫,又递来四五张请帖。 都是府上的小厮长随送上楼,什么话也不说,只把请帖递进,抬腿走人。 谢明裳翻了翻名字,有的认识,有的却很陌生。 其他几个倒也罢了,有一个裕国公家的世子,正经受了朝廷册封的国公府承爵人。论家世身份,骆子浚的侯爵比不过他。 谢明裳盯着裕国公世子的请帖。 谢家的武将门第,是从祖父那辈开始,从边军士卒一步步摸爬滚打、实打实靠战功积累升上来的。虽然她爹位高权重,但三辈往上布衣出身,跟京城的开国勋贵们不是一个圈子。 她半晌也没回想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位,怎么得罪的他。 如今谢家落难了,还特意送个帖子过来冷嘲暗讽,写好时辰地点,等自己上门苦苦央求。 多大仇多大恨这是。 谢明裳正对着满桌子的帖子琢磨,屏风外又有人叩了叩,这次送进一张红底黑字的名刺来。 谢明裳第一眼还以为看错,翻来覆去翻看几遍,硬生生给气笑了。 皇室姓“萧”,本朝尚红色,名刺底色正红,四角勾边的云纹套印了赭红色,署名处大剌剌地署上名刺主人引以为傲的‘萧’姓。 居然庐陵王遣人送来的。 杜二的嫡亲长姐嫁入的,岂不正是庐陵王府? 杜幼清算是庐陵王的妻弟,她跟杜幼清有婚约在身,如果早两个月嫁过去杜家的话,两边算正经亲戚。 如今谢家遭了事,杜家退缩不敢再提亲事,但两家婚约未退。庐陵王这厮连面皮都不要了。 堂而皇之把自己的名刺送来酒楼,在空白处随手写了几行字,‘谢氏危矣’,邀她夜里‘登门商议'。 这些天家贵胄,不要脸起来,真是破廉耻。 谢明裳伸出手,掌心紧抵住胃部,微蹙起眉。 兰夏慌忙起身问,“怎么了娘子,是不是又犯胃疾了。” “没事,就是突然有点犯恶心……给我杯酒。” 不是外面酒楼售卖的酒,而是谢氏早几年重金求来的药方,每月由固定药铺调配的温补药酒。 自打谢家从边关迁来京城,谢明裳身子始终不大好,无论去何处,温补药酒都要随身带的。 她抿了口温酒,带着酒香的暖意滑下喉咙,直达胃里,感觉好多了。因为疼痛而略微发白的唇色恢复了几分浅淡血色。 她抬手把庐陵王的名刺撕吧撕吧,往纸篓里一扔,吩咐兰夏坐去窗边,盯着御街上来往的车马,看看端仪郡主是不是快到了。 端仪郡主如今还没有出阁,住在母亲的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向来华丽气派,比普通马车大了两倍有余,车顶又有鎏金宝盖装饰,隔着老远就能认出。 兰夏搬了个木凳坐在窗边,认认真真盯了好会儿,欣喜地一拍手,“端仪郡主来了!” 谢明裳过去窗边,居高临下望去,果然看见队伍前呼后拥,仪仗卫士开道,众多亲卫驱散了拥挤人群,仆婢以清水浇洒长街,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行驶过洁净御道。 那驾鎏金宝盖顶的马车行过梨花酒楼,停在路边。车帘猛地从里掀开,露出端仪郡主惶急的面容。 谢明裳眼尖,一眼看到她这位闺中好友鼻尖通红,眼角噙泪,视线紧盯酒楼临街窗外的雪白梨花,往上四处张望。 谢明裳这厢看见了人,端仪郡主那边也同时望见了她,两边视线对上一瞬,端仪郡主急忙把手探出车外,冲着她晃了晃,什么还没来得及说,马车里却又伸出一只养尊处优、圆润白皙的手,毫不留情地把车帘子拉上了。 兰夏愣住,“这……郡主她明明看见我们了,为什么不下车啊。” 谢明裳浓黑的长睫低垂下去,遮掩住失落神色。 “马车里不止她一个人。和郡主坐着的,定然是她母亲大长公主。如今我家出了事……也许,大长公主不希望我们再来往了。” 她伸手探出窗外,拔出那枝依旧鲜妍怒放的梨花。 “见到人就好。”谢明裳摸着雪白的梨花瓣,“有这份心意就好。不枉我们相交一场。” 兰夏泪汪汪地坐在窗边,“如今连端仪郡主都帮不上忙,我们怎么办呢。” 谢明裳把梨花枝随手搁去长案,正好压在早上收到的一摞请帖上头,坐回桌前,捡起银盅里一颗炒南瓜子剥开。 趁兰夏张嘴哇哇地哭,直接往她开开合合的嘴巴里塞了一颗。 “慌什么。兰夏,祸事临门,躲是躲不开的。须得找寻别的出路。” 兰夏顿时不哭了,嚼了嚼南瓜子仁儿,“怎么找寻别的出路。” 谢明裳自己也说不清。 她索性走到窗边,把几扇木窗全打开,窗外满树的雪白梨花随风簌簌地吹进二楼阁子。 湘妃竹帘卷起半扇,她斜倚窗前,俯瞰御街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既来之,则安之。兰夏,你也来看看。难得一次包场,莫辜负好春光。” 兰夏哪有心情赏春光,嘟嘟囔囔地剥南瓜子,谢明裳站在窗边嗑瓜子。正欣赏京城繁华盛景时,二楼木梯又传来脚步声。 扇屏木座再次被人‘笃笃’轻扣。 一名体面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门边行礼,替主家传话道: “小人奉大长公主殿下吩咐,有几句话带给谢家千金。” 谢明裳转身回望,来人是大长公主府的辰大管事。 辰大管事站在阁子门边,并不往里进,只尽职尽责地转述主上口谕: “我家主人说道,朝堂里的事,大长公主府向来不理的。” “虽然谢六娘子和我家郡主玩得好,但私交归私交,政事归政事。谢家在朝中出了事,殿下不想管,也管不着。郡主年纪太小不懂事,为了私交,竟然想往政事里插手,已被严厉斥责了。今日大长公主陪同郡主出城上香,谢六娘子想在酒楼等郡主的话,不必再等,请回罢。” 谢明裳早有心理准备,听完了也无什么反应,淡淡地应下。 “劳烦大管事带一句回话。大长公主的叮嘱,明裳字字不落地听到了。明裳与端仪郡主相交一场,岂为了害她?殿下放心,不会为了谢家的事拖累郡主。” 辰大管事见她不怨不闹不恨天尤人,绷紧的脸色放松几分。 他没有离去复命,却绕过大屏风往里走,直到谢明裳身前两三步时才停下,又深深行礼。 “谢六娘子和我家郡主交好多年,不管外面如何风言风语,六娘子的品性,大长公主这几年看在眼里。其实我家主人今日派遣小人过来,主要有个故事,想 说给谢六娘子知道。” 几句话大出意料,不只兰夏瞪大了眼,就连凭栏斜倚的谢明裳也侧过身来。 辰大管事清了清喉咙,郑重道,“谢六娘子听好了。许多年前,有个战功卓著的小将军——” 小将军得胜凯旋归来,入京当天,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引得临街遥望的贵女一见倾心。 那贵女身份极高,并不忸怩,直接托人表达爱慕之意,不在意门第差距,愿结秦晋之好。 不料,小将军早已心有所属,更直接地拒绝了。 贵女虽然惋惜,但并不强求缘分,本来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没想到世事无常,仅仅半年后,小将军卷入朝堂争斗,被扣上‘杀良冒功’的罪名,全家锁拿入狱,判下斩监候,只等秋季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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