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抬手拨了下微微晃动的黑纱,心里升起几分不悦。 相比于和缓的嗓音来说,男子从高处俯视她的目光过于锐利了。 如果视线有钩子的话,倒像要把眼前的帷帽揭开,探看帷帽里的贵女真容一般。 谢明裳抬手虚虚地一挡。“我们不认识。别问那么多,不关你事。” “衣裳钱我给了,你不肯收,我们算两讫。”她扬起下巴,冲身后点了点,“后面姓林的烦人精要来了。” 对面男子未言语。 当头照下的日光下,平缓的唇线弧度忽地抿起。下颌骨抬半分,原本锋锐的俊美相貌便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淡漠疏离。 他拢住缰绳,往闹哄哄的酒楼大堂方向扫过一眼,未再追问什么,拨转马头,当先行去。 与此同时,谢明裳已抱着花枝穿过御街,上了谢家马车。 门外聚拢的上百皇城司将士未再为难他们,挪开拒马叉子,放马车出去。 兰夏才扶着谢明裳在车里坐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原来是林家众豪奴追出酒楼大堂,为首的林家小厮顶着个鲜红的巴掌印远远大喊,“谢六娘子留步!我家三郎有话说——” 四散的皇城司人墙重新聚拢,又把酒楼正门堵住了。 片刻后,脚步声纷乱响起,原来是林慕远听闻人竟脱身走了,领着长随追出门来。 谢家马车飞驰而去的烟尘尚未消散。 林慕远愤然喝道:“人墙让开!牵马!她的马车在街上行不快,我们进巷子抄近路!” 黑马上的颀长男子被众轻骑簇拥着,依旧驻马街边,视线从谢家马车消失的方向收回,盯了眼追出酒楼的林三郎。 …… 短短片刻后,林家众豪奴尽数被压翻在地,林慕远挣扎怒骂着被提溜出酒楼门外,捆缚在毛皮油亮的雄健黑马尾巴后头。 围观人群的轰然议论声里,皇城司都尉吃了一惊,急忙在马前拦阻。 “殿下久不在京城,兴许不认识,这位林三郎并非寻常家儿郎,乃是林相公府上的三衙内。” 皇城司都尉存心卖好,继续悄声泄露内情:“林相公府上的两位公子都不幸英年早亡,膝下只剩三郎这位幼子,难免宠得厉害些。林相公近年极得圣人倚重,殿下头一日进京,刚刚入宫面圣回来,尚未安顿,委实不必伤了与林相公的和气……” 被称作“殿下”的萧挽风神色纹丝不动。 不等皇城司都尉卖好求情的言语说完,长靴轻轻一踢,军马开始小跑前行,被捆缚马尾的林三郎跌 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奔跑。 都尉大惊之下竟想扯住缰绳拦阻,萧挽风抬起马鞭,一鞭子毫不留情抽在马臀上。骏马长嘶着往前纵跃,试图拦阻的都尉顿时四仰八叉摔去边上。 两名亲兵过去,把人左右架起拖去路边。其余众亲兵围拢护卫主帅马前。 黑色骏马沿着御街轻快地四蹄小跑,路边看热闹的百姓指点议论不休。 萧挽风一圈圈收拢马鞭,平淡吩咐下去: “取本王名帖,递送林相府。传话说:林家教子无方,本王替他管教。”
第6章 福祸 晃晃悠悠的谢家马车上,谢明裳放下纱帘,抱着引枕,往后一靠。 她想了会儿街上的那人,对方举动莫名其妙,停在路边半天不走,不肯接赔偿,却在街上寻她搭话,倒像是刻意搭讪的手段似的。 口音倒听着像京城人氏。也不知哪家远行的儿郎返京。 她整夜在外奔波,支撑到现在,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实在不想再为意外小事费心。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谢明裳喃喃道一句,把引枕抱在怀里,很快就把身后的人抛去脑后,和兰夏两个肩头靠在一处,两人在平缓起伏的轮轴滚动声里闭眼小寐。 昨夜实在累了。 一条巷子未走完,人便陷入模糊朦胧的梦境中。 她又梦见了下雪的山野。 雪花大如车轮,从半空漫无边际的洒落,远处群山峰峦起伏,在大雪里只剩下轮廓。 梦里的她起先是一只麋鹿,顶着巨大的鹿角在雪地里奔跑,鹿蹄子踩进碎雪里的冰凉触感无比真实。 跑着跑着,鹿蹄子太冷了,她打了个哆嗦,摇身一变,忽又成了雪地里奔跑的豹猫儿,腾身一跃,便轻盈地越过面前雪堆,又越过冰封的大河,直奔雪山之巅。 漫天飘舞的雪花里,群山幽谷回荡着豹猫儿得意的占山宣告:“喵呜~~喵呜呜~~” 谢明裳从睡梦里笑醒了。 迎面却撞见兰夏泪汪汪的眼。 “太欺负人了。”兰夏早醒半刻钟,越回想越难过,抽抽噎噎道,“咱们谢家还没倒呢。就有不长眼的坏胚子过来欺负娘子了!先是阴魂不散的林三,后面又不知是哪家阿猫阿狗,故意撞上来看笑话!” 梦里愉悦的感觉还残留着,谢明裳浅笑摇头。 “那人有皇城卫护送,必有官身的。京城没这号人,兴许是地方州府巡视的监察史回京了?或者哪处的刺史入京述职。不至于专门跑来就为了欺负我们。应该是偶遇。” 兰夏还在嘀咕那人:“长得倒是相貌堂堂,但眼神吓人,盯人像雪亮亮的刀子一般,瞧着不和善。实不像文官,像领兵打仗的。” 谢明裳回忆起擦身而过瞬间的惊鸿一瞥,疲倦地抬手遮住小呵欠。 “确实眼神锋芒尖锐,控马的姿态又熟谙。可能和爹爹从前一样,也是个镇守边境的将军也说不定。” 谢家本就是武将门第出身,再凶悍的将军她也不怵。比起京城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来说,“边境来的将军”这几个字反倒在她心里感觉更亲近些。 “路上这么久了,在大街小巷里弯弯绕绕的,还没到家么?”她扬声问耿老虎。 “娘子真的要回?”耿老虎慢腾腾地赶着车。他心里有顾虑。 “昨晚常将军送消息来,说起发兵围谢家的事……” 悄悄给谢家递送消息的常将军,负责值守外皇城的中书省值房那一片,消息向来精准。 “娘子人已出门,为何要回去。万一……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回家去,又去哪里?”谢明裳反问。 耿老虎苦劝:“娘子既然把少夫人送出了京城,送娘子出去也是一样。今日出城方便。” 谢明裳隐约猜出耿老虎为什么只绕弯子不回程,又三番两次地劝她了。昨夜出门前,爹爹多半叮嘱了他些什么。 但梨花酒楼独坐半日,她已想得清楚。 “不,就因为送走了嫂嫂,我才不能走。” 京城谁不知,父亲膝下只有她和哥哥一双儿女? 记录在案的谢家人已少了个大嫂刘氏,如果连她都消失不见,必然会催发皇榜缉捕,祸害了留在家里的父母哥哥,牵累所有好意帮扶的人。 远的不说,今夜跟随她出门的耿老虎八人,酒楼露面的兰夏,都会从重论罪。 “福祸自有论定,让它来。”谢明裳坦荡荡道,“谢家风光的时候,我得了许多好处;如今家里出事,我这谢家人一起担着便是。你无需再劝我。” 耿老虎缄默无言。 马车在下个巷口调转方向,不再蜿蜒穿梭,笔直向城西行去。 兰夏跟着折腾了整夜加上早上,直到现在才似乎突然回过神,抹着眼泪,小声嘀咕了一路。 “抄家问罪的祸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凡有别的法子,能不到那一步,千万别走到那一步。娘子,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把大长公主手书的宗室公子名单从荷包里摸出来,重新塞进谢明裳手里,眼巴巴地望她。 谢明裳捏了捏精致的信笺纸张,笑了一下,没继续掰扯,伸手把兰夏脸蛋沾湿的泪水抹去,大长公主的纸笺收进荷包里。 “天无绝人之路。别担心,总有法子的。” 城西长淮巷,谢宅的青瓦院墙近在眼前。巷口现出大批披甲禁军。耿老虎眼皮子狂跳,马车停在巷口,低声唤:“娘子!” 谢明裳早看到了。无事人般跳下车,拢紧肩头披风,当先往大门处走去。 她这边甫露面,值守的禁军即刻围拢上来。 一位佩刀披甲的禁军中郎将迎面堵在巷子口。 两边打了个照面,中郎将高声喝问“来者何人,身份报上!”不等回答,却又压低嗓音叹口气:“六娘,你怎么回来了?” 谢明裳一怔。怎么这么巧。 今日奉命领兵封堵谢家的禁军中郎将,居然是父亲的老部下。 ——正是昨晚冒险递交消息的常将军,常青松。 身穿紫袍的御前大宦黄内监,得了报信,急赶来巷口,阴阳怪气打量。 “哟,这不是谢六娘吗。好个小娘子,出去逛了整夜加大早上?倒叫咱家好等。你大嫂刘氏人呢,别磨磨蹭蹭了,赶紧下车。已经清点过一轮谢家丁口,只等你们姑嫂回家,谢家人齐了,咱家也能回去复命。” “什么大嫂?”谢明裳和兰夏互相搀扶着往门里走,甩下一句:“我昨晚出去吃酒。偷偷摸摸出门,哪能带上大嫂。” 黄内监震惊地抬高嗓音:“什么?!刘氏人没和你一处?” 谢明裳人已迈进门里,不耐烦道:“大嫂不好好待在家里,又能去哪里。公公少左拉右扯不相干的,不是要清点人口?我人已经在家了,公公赶紧清点吧。夜里偷偷出去吃个酒都不安生。” ———— 谢宅后院的庭院空地中,火焰升腾,青烟缭缭。 谢枢密使坐在石凳之上,将一封封书信丢入火中。 谢夫人坐在对面,拿铁钩子缓缓拨拉着火中的残纸灰烬。 谢家大郎君打横陪坐,望着明灭的火光发呆。 谢明裳便在这时踏进院门。 她换回了平日里家中的穿戴,简简单单挽个垂云髻,石榴红色的十二幅明霞罗裙,冰蓝缠枝纹半袖,耳边坠明月珰。 谢夫人迎面见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神色忽然一阵颤动,手一抖,铁钩子掉进了火里。 “明珠儿,你……“谢夫人抖着嘴唇埋怨,“昨夜一身衣裳穿得好好的,走了便走了,却又回来作甚!” 谢明裳坐到哥哥对面,足尖轻轻一踢,从火堆边把铁钩子踢出来,重新扒拉起残纸,统统送进火里烧干净。 “回来陪你们。”她轻松地道。 谢枢密使眼珠微动,转过视线。“昨夜见过杜幼清了?杜家不愿收留你?” 谢明裳只摇头,“爹爹,忘了杜家吧。” 谢枢密使垂下斑白的头,不再说话了。 “阿兄。”谢明裳从袖中掏出骆子浚留下的名刺和手书,对发着呆的兄长说: “骆侯在想办法替我们家奔走,嫂嫂已经托付给他看顾。他说事急时可以去城南侯府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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