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郎君精神一振,接过书信名刺,翻来复去看了几遍,神色倏然轻松许多。 “极好,极好。子浚挚友,我没有交错他——” 谢枢密使劈手夺下书信,扔进火里,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莫要连累了人家。” 火光熊熊,一家人安静对坐,许久无言。 谢夫人忽然嘲讽地笑了笑,“现在知道不要连累人家了。爷们在外头犯了事,连累的还是家里人。阿琅,明珠儿,我与你们说个笑话。从前我说居安思危,你们父亲说建功立业。我说京城的枢密使位子不好坐,坐上去的武将有几个善终的?不如继续留守边关。你父亲说身正不怕影斜,旁人坐不住的位子,他坐得住。呵,谢家入京才几年?位子烫屁股了?” 谢枢密使在儿女面前被老妻猝然揭破面皮,羞恼不已,“你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翻旧账。” 谢夫人咬牙道,“叫我如何装不记得。从前在边关过得好好的,非要蹚京城的浑水。身正不怕影斜,你坐得直,行得正,怎么陷浑水里了?” 谢枢密使恨恨道:“与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和那辽东王毫无干系!这次是被朝中政敌陷害。” “你和辽东王毫无干系,说给家里有什么用?你手中亏空的二十万两军饷去向呢?” “二十万两军饷”六个字传入耳,不止谢枢密使哑了,对坐的谢明裳兄妹两个也齐齐抬起头来。 这次谢家之所以卷进辽东王叛乱大案,最根本的缘故,就是追查叛乱案时,意外查出二十万两军饷的亏空。 谢崇山身为枢密院主官,说不清巨额军饷的去向;朝野渐渐升起风言风语,消失不见的军饷被私运去了辽东王叛军处。 流言越传越广,三人成虎。 谢大郎君单名一个琅字,是家中长子,轻声道: “儿子并非质疑父亲。这次彻查辽东王谋逆大案,意外查出历年发往边关九镇的军饷累计亏空二十万两。这笔银子真真切切,不翼而飞。父亲总领九边军务事,可知道其中线索,银两流落何处?” 谢枢密使苦笑,“我若知道军饷去了何处,此刻还会困坐在家中么。” 谢琅沉默了。 对于老爹的话,谢明裳却并不全信,坐在火堆面前,拿着母亲的铁钩子继续拨弄着残灰。 “爹爹和辽东王毫无干系,女儿相信。家里人也都相信。” 但京城房价极贵,谢家开销又大。她最近都在想,只靠父亲的俸禄,怎能买得下这么大一间好地段的宅子,雇得起那么多的仆妇小厮,再加上二叔那边的供养花销…… 谢明裳眸子里带出探究之意:“爹爹手里不翼而飞的二十万两军饷,到底去何处了?军饷巨额亏空,当真毫不知情?家里没有外人,爹爹给个实话。” 谢枢密使这下当真又急又怒,脖颈上青筋都浮出。“……你老子没有贪污军饷!” “老夫只不过按京城的惯例,收一点地方将领官员的孝敬罢了!地方上棉衣多要几套,军械多领几支,米粮多拉走两车,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谁知查出二十万两的窟窿!” 谢明裳:“哦,所以是收了下面的孝敬,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整出一笔糊涂账,替人做了冤大头。” 父女倆面面相觑。 隔片刻,谢枢密使又愤然道: “自古武将难善终。你老子军功第一,‘功高盖主’四个字你没听过?老夫想明白了,没有辽东王谋逆案牵连谢家,还会有旁的大案牵连,谢家迟早有今天!” “女儿知道。女儿不悔做谢家人。”谢明裳直视她父亲道:“爹爹无需跟我说这些,去跟娘说。娘跟着爹爹半辈子辛苦,没过几天舒坦日子。” 谢枢密使哑然良久,长叹一声,从墙边的武器架上提下一把木刀,转头对谢夫人道: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们。谢家不知还能团聚几日,要打便趁今日打吧。” 谢夫人拿刀背狠打了他肩背几下,抛下木刀,捂着脸跑进正屋。 庭院里一片静谧,只剩头顶木叶沙沙声响。 谢琅默不作声把火里的残纸都收拾完,熄了火。 谢明裳问,“该烧的都烧完了?阿兄,爹爹,我去看看娘。”说着站起身。 但黄内监今日领命来谢家,看在谢明裳主动归家让他可以交差的份上,黄内监愿意卖个面子,在前院等候少许时辰,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紧闭的内院门很快被敲响,黄内监扯着嗓子高喊: “日头过晌午了。寻不到谢家妇刘氏,不能耽搁了宫里的正事。谢家两位小娘子,谢五娘和谢六娘,还不快快出来,验明正身。” 庭院里的谢家父子齐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这厮胡扯什么‘验明正身’,又不是上法场。”谢琅低声道。 谢枢密使面沉如水:“以不变,应万变。出去听他如何说。”
第7章 不迟 对谢家小娘子所谓的“验明正身”,虽然并非囚犯上法场,却更严苛得多。 谢明裳被领入一间厢房,黄内监带来的宫女守在屋里,闭门点灯,仔细询问过生辰年月,籍贯出身,又将谢明裳的外貌,体态,逐个记录在案,甚至让她张嘴验看牙齿。 谢明裳老实不客气地一巴掌过去,把碰触唇齿的手打去旁边。 “这是哪家的规矩。查牙口,你们卖人呢?” 那宫女倒也不怒,公事公办道:“宫里规矩如此。谢家两位娘子的情况是‘宫籍备用’。有‘备用’二字,少填写一两项无妨。但今日不填写,迟早要查验的。” 谢明裳盯了眼桌上摊开的薄薄纸张,也就是所谓“备用”的“宫籍”。 之后屋里两人未再交谈。宫人过来量身,记录身高腰身尺寸,谢明裳随她去。之后要求脱衣查验,宫人的手伸来解衣裙系带时,谢明裳抬手又是一巴掌,推门出了厢房。 兄长谢琅在庭院里等候。 “宫籍。”听到转述的两个字,谢琅露出浓重忧色:“那是入宫的宫女需填写的户籍名册。你和五娘……” 昨晚常将军递来的消息原话说: 外皇城的中书省值房里,两位中书舍人草拟圣旨,拟着拟着争论起来,常将军手下的人隐约听到几句。 着重争执的字眼,谢家的情况属于“籍没[1]”还是“罚没”。 有个中书舍人说道:圣上的意思,籍没惩处太重,适当罚没即可。 谢琅心往下沉。他是精擅公务典籍的文官。 黄内监只寻谢家未出阁的五娘和六娘录入宫籍。短短刹那间,谢琅脑海里已经把中书省的草拟圣旨补全—— 【谢氏女,罚没宫掖。】 “宫籍备用。”谢明裳补充两个字,“备用什么意思?” 谢琅不熟宫里规矩,沉默着摇摇头。 对面厢房的谢家五娘正好推门出庭院。却是眼眶通红,脚步虚浮,眼角还挂着泪花的模样。 见了庭院里站着的谢明裳,五娘颤巍巍走近几步,带哭腔喊一声:“明珠儿。” 谢家五娘玉翘,是谢家二叔那边的堂姐。 二叔生养的孩儿多。这位五堂姐是二叔的第三个女儿,和她同岁,性子却绵软得多。 谢明裳见玉翘的神态便猜出,屋里被脱衣查验了。她过去拉着五娘的手站在一处。 庭院里无人开口交谈。隔几十步距离外,黄内监和谢枢密使正说场面话。 “宫里的事向来说不准。咱家今天奉命办差,上头吩咐什么,咱做什么。” “上头要清点谢家丁口,咱家过来清点。上头要谢氏女的宫籍备用,谢家几位未出阁的小娘子有一个算一个,宫籍填妥,咱家可以回去复命了。” 黄内监临走前打着哈哈:“谢枢密脸色不好看,这趟差事咱家也不想来。进谢家一趟,回家还得洗晦气。谢枢密,保重哪。” 谢崇山面色冷硬,保持着送客的手势,站在院门边良久未动。 谢明裳强忍疲倦等了半晌,泪汪汪地抬手,掩住一个困倦的呵欠。 “都累了。”谢家的当家之主最后道:“都回自己屋里歇着去。睡醒了再商量。” 谢明裳确实累了。眼下已过晌午,细算起来,她已经整夜加半个白天没合眼。 她的身子向来不大好。千金虎骨制成的药酒整日带在身边,当做寻常温补药酒那般一年四季的喝,也不过让她在每年春秋换 季的时节少病几场而已。 夜里外出时不觉得,等空闲下来,整夜积攒的疲惫仿佛江南梅雨天的湿气,从骨头缝里往外丝丝地冒。 她忍着困倦和父亲告退:“我回院子睡。爹,别再和娘怄气了。你们加起来都过百岁的人了,消停几日。” 谢枢密使背身站着,冲她的方向摆摆手。 谢明裳往内院方向走出几步,忽地感觉身后有视线窥探。她敏锐回身,只见黄内监站在谢宅门外的台阶高处未走,揣着宫籍,正眯眼上下打量。 见她察觉,嘿地一笑,转身走了。 —— “黄公公辛苦。”奉命看守谢宅的常将军客客气气把黄内监送到长淮巷口。 “谢家清点丁口,少了个长房媳妇刘氏。卑职职责所在,黄公公看如何应对,要不要追捕……” “谢家儿媳妇跑了也就跑了,犯不着花大力气缉捕。”黄内监眯着眼笑说:“谢家小娘子可不能少。” “尤其是谢枢密的嫡女六娘,长得好啊。将来兴许有大用。常将军把人看紧了。” 常青松隐约感觉不对,谨慎地探口风:“卑职驽钝,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有大用的意思是……?” 黄内监哈哈大笑起来,“老常啊,你确实驽钝。” “不和你掰扯了。”黄内监看看天色,吩咐车驾赶紧回宫。 “贵人入京,这两天宫里日日开宴。今晚办小宴,两天后还有个大的。咱家得回去盯着。” * 日头落山,水面洒金。 布置在水边的宫宴气氛热烈,歌舞正酣。 今日天子设洗尘家宴,众多叔伯辈分的宗室皇亲作为陪客相随,席间主宾只有一个。 当今天子奉德帝,正当而立之年,精力鼎盛。 东北边境野火燎原的辽东王叛乱,似乎没有给奉德帝留下任何阴霾。他举杯笑对今日宫宴的主宾: “吾家有健儿,不羡飞将军。弱冠领兵,北驱虎狼,收复河朔,关陇四捷。诸位,敬河间王。” 天子御座的下首主客位。 萧挽风左手横放膝头,单手摆弄金杯。神态瞧着有七分醉了,细看却又觉得目光寒冽锐利,人分明警醒如猎豹。 再细探究时,这只猎豹的锐利眼神只对着酒杯,敬酒来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人懒洋洋地倚趴着,就连天子的问话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答,分明就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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