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院使再入清晏殿,在替文惠帝把脉后沉吟道:“陛下这是本元失守,风邪入体,待臣去为陛下煎一副独活寄生汤,将风湿发汗解表。” “贾公公,有劳您去多准备些热水,以便一会儿给陛下擦拭身子。” 贾得全哎了声,转身下去安排。 林蕴霏才批阅完奏折便风风火火地往清晏殿赶,迎面撞上出来的柳院使。 “柳院使,”她唤住人,问道,“陛下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院使抬手对她说:“还请殿下移步说话。” 林蕴霏随他走到离宫殿稍远的地方,对方接上话:“隆冬风雪凛冽,风邪入体是常见的病症,医治起来并非难事。此病难在陛下的心疾。” “心疾?”林蕴霏蹙眉问,“何解?” “陛下近来应是受到了惊吓,且多思忧愤,情志郁结,卫气不固,”柳院使道,“心疾无药石可医,恕臣无能为力。” “本宫知晓了,你只消尽力为陛下调养身子便好。” 林蕴霏大概明白症结所在,但这业障是文惠帝自己造成的,怪不了谁。 她摆手让柳院使去忙,移步踏入殿内。 为着能让文惠帝歇息,殿内仅留下几盏堪堪照明的烛火。 她已有意放轻步子靠近床榻,不想还是惊动了榻上浅眠的文惠帝。 男人乏力地撑开眼皮,在辨认出是她后紧绷的面皮骤然松弛:“嘉和,你来了。” “嗯,”林蕴霏在另一头的床沿坐下,“来看看您。” “好孩子,坐近些,让朕好好瞧瞧你吧。”大抵是病得有些恍惚,文惠帝卸下了往常的君王威严,看起来与天下老弱之人无甚差别。 不对,林蕴霏心道,他本就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庸人。 林蕴霏并未因他这副脆弱的模样心软,安然不动。 烛光投在她淡漠的眉眼,暖意竟是融不了一点冰雪。 文惠帝脸上于是出现了一道裂纹,用那种极为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在这微妙的对峙里,林蕴霏无动于衷,没有感到惧怕,更没有半分的触动与惭愧。 她不想与他亲近,并非出于嫌恶,而是将他当作了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嘉和,为什么?”男人费力地从胸腔内挤出声音。 “朕待你不薄,”文惠帝一字一句说,“为何连你也要这般对朕?” 林蕴霏平静地看着歇斯底里的他:“陛下觉得儿臣冷情,是吗?”
第117章 “凤命伊始,女子当立。” “可儿臣的冷情远不及您的万分之一, ”她帮他翻起旧账,“那日儿臣因和亲之事来央求您时,您又是如何待我的?” “朕最终又没让你去!再者说, 你身为公主,本就该承担和亲之责!” 文惠帝几欲岔气:“朕生你养你, 让你享有荣华富贵,你却因为这么件事记恨朕, 你难道不是白眼狼吗?” 林蕴霏看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的男人,突然觉得与他争辩毫无意义:“不只是这件事, 太多了……不提也罢。” “儿臣只问陛下一句, 您是否在某时某刻动过要用我去换取皇室利益的心思?” 闻言,文惠帝的神色变了又变, 没有同适才一般立时反驳。 “这便是了, 陛下的确宠爱我, 但在利益与我这个女儿之间, 您一定会选择前者。” 抢在他启唇前, 林蕴霏说:“陛下想说您居于高位, 遇事往往身不由己,对吧?” 被精准地猜中心思,对方张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 林蕴霏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陛下用这句话诓骗了自己多少年?” “皇后、淑妃、林彦、固泰,林怀祺以及我,实则都是被您推远的。” “您不肯承认自己冷心薄情、刚愎自用, 反将责任甩给旁人,您觉得这是作为天下表率该有的担当吗?” 她多说一句, 文惠帝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林蕴霏站起身,偏让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停留在此刻:“言尽于此, 陛下早些歇息吧。” 静默之中,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问话:“嘉和,朕于为君为父之道上真的有这般差吗?” 林蕴霏没有驻足,替他将沉重的殿门关上。 她清楚文惠帝已有答案。 * 年关前,文惠帝因病卧榻,已有十日没来上朝。 早朝于是顺理成章地交由林蕴霏主持。 两个月来的历练让林蕴霏渐次能够独当一面,连带着朝臣们对迟迟不见文惠帝身影一事都没有那般焦灼。 韶光在忙碌中流失得异常快,林蕴霏闭目养神时,总会想起还不来寻她的谢呈。 那日对方匆匆离去,明显是怀有心事。可她不想逼谢呈太甚,因此屡屡按捺住想去见他的冲动。 腊月十日,这天是难得的晴日,天阳平静且慷慨地将暖意倾洒人间。 金銮殿上的琉璃瓦折出异彩,映得一片穹宇也似有七彩祥云,惹得进宫上朝的群臣议论纷纷,说大昭有喜事将近。 林蕴霏自是也多看了两眼这般奇景,但没将喜事往她身上联想。 步入殿内,令她意外的是,本该在文惠帝身旁侍奉的贾得全今日竟然出现在此。 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朝她颔首致意,眼里蕴着些林蕴霏看不懂的暗示。 林蕴霏没看懂他眼里的讨好,却瞧见了他手上拿着的明黄圣旨。 这是要宣告何事?林蕴霏大胆地揣测。 莫不是那日她一吐真言,将文惠帝惹恼,他要废了她的储君之位吧? 那一会儿她是接旨还是不接? 待群臣到齐,贾得全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千篇一律的开头之后,来到了诏书真正值得侧耳聆听的部分,“恭宣皇帝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颁令天下……” 听见“传位诏书”四字,林蕴霏耳畔似响惊雷。 贾得全仍在往下念:“……即位以来,大昭与属国部落友好求和,商定百年姻亲,其中西撒部落有反意,亦加镇压。推户牌制,使百姓居有定所。仰承先皇遗诏休养生息,裁定各州地丁钱粮者四,赈粮云州旱灾计十六次,施惠万民。开漕玉昌运河,连接云瓜两州,振兴商贸,以至海外……尔来十九年日慎一日,朕自认无愧于先祖之托。” “今时中宫有女嘉和,仁孝端醇,资质聪颖超乎其余子孙,社稷有继。” “皇太女于明成十九年腊月十八即皇帝位,朕与皇后亲临太常祭坛,由礼官及文武大臣见证,传授玉玺及凤印,新帝入主清晏殿。朕为太上皇帝,退居穆坤宫,其母赵皇后为太后,居和春宫。钦此。” 诵罢,贾得全一改端肃面容,笑意盎然道:“殿下,还请接旨吧。” 林蕴霏面上瞧着镇定,心里却揣着千万匹奔腾的骏马,就快要蹿出嗓子眼。 直至接过诏书,林蕴霏一颗飘忽的心才有了落地的实感。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向圣旨下跪,来日她要做的是颁布旨意、号令万人。 琼枝上的干鹊叽喳,展翅跃上飞檐。 鸟羽与白雪一齐落下,这是明成年里的最后一个冬季。 * 从狂喜中缓过神后,林蕴霏才发现文惠帝的这道旨意未免太迫不及待。 年关要处理的事情本就极多,如今她还得配合礼部为登基的典仪做准备。 他这位太上皇早不退位,晚不退位,偏在此关头,很有躲清闲的嫌疑。 不到八日的时间,光是改制冠服的人都来了数次。 林蕴霏可谓是焦头烂额,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分管事情。 直至腊月十八,也就是典仪那日寅时,林蕴霏一面让楹玉帮她整理服饰,一面还在与礼官校对稍后的流程。 “礼部拟出了几个年号,殿下瞧瞧看喜欢哪个?” “嘶”因她偏头,冕毓上的玛瑙及玉珠勾着了头发,头皮陡然刺痛。 楹玉虚虚地扶着着冕毓,一时放下也不是,拿起也不是,语气紧张:“殿下,没事吧?” 这疼痛仅持续了一瞬,林蕴霏道:“无妨,你继续。” 她紧接着去看礼官手中的纸,眸光停留在“凤始”二字上:“凤命伊始,女子当立,就这个吧。” “哎,好。”礼官用笔圈点后合上写满章程的折子,呼出长长一口气。 “臣说完了,便不打扰殿下更衣。” 冕毓与鬓边簪着的金饰太重,以至于林蕴霏无法做出颔首的动作。 她只好目不斜视地说:“去吧。” “这身朝服看着繁重,却不够保暖,”楹玉细心地将衣服的每一处都抚平,担心道,“一会儿典仪足有一个时辰,殿下定得遭冻。” “一个时辰,捱过便好,”林蕴霏宽慰她,“况且我觉得也还成,没有很冷。” “我的好殿下,那是因为暖阁里的地龙烧得足够旺。”楹玉没好气地反驳。 林蕴霏抬手去戳她透着粉红的脸颊,转移话锋道:“你今日是擦了胭脂吗?看起来特别喜气可爱,像年画里抱着条肥鱼的娃娃。” 楹玉抓住她作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殿下,您又取笑奴婢。” “奴婢这不是想着今日是个好日子,所以才试着擦了点胭脂,涂了点口脂。” 林蕴霏凑近看她:“我可没取笑你的意思,我们楹玉打扮起来那叫一个……” “叫什么?”楹玉被她这适时的停顿吊足了胃口。 “秀色可餐。”林蕴霏今日也施了粉黛,衬得人雪肤朱唇,尤为夺目。 这位准女帝显然生得一副好颜色,明艳的韵致被周身偏疏离的气质中和,足以驱散众多邪念。 此时她骤绽笑颜,恍若春阳,这种灿烂的美不可方物。 望进她流转的眼波,纵使楹玉身为女子,也不禁感到几分难言的羞涩。 林蕴霏见女孩面皮变得更红,正欲开口再揶揄两句,抬目却发现悄无声息出现在门边的人。 楹玉瞥见林蕴霏古怪的神情,转头对上一张不愿看见的脸,笑容登时就垮了下来。 随即想到那日林蕴霏对自己讲的话,勉强挤出僵硬的笑,知情识趣地说:“奴婢告退。” 分别数日,佳期如梦。 绵绵相思在彼此相看的那一息,入骨入心。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隔着虚空将对方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林蕴霏方才启唇。 谢呈亦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答说:“今日是殿下登基的吉日,更是殿下夙愿得偿之日,我怎会不来?” 他徐徐走至她的面前,很轻地眨了下眼,似乎在确认此景是梦还是现实。 一缕幽幽檀香覆过满殿的龙涎香,替胆小鬼主人将她拥抱。 “两个月又九日了,谢呈,”林蕴霏未有错失他眸底掠过的惊艳,挑眉问,“你想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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