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夏,皇后小产,和春宫内宫人端着干净的盥盆鱼贯而入,端着飘红的盥盆鱼贯而出,井然有序的表面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生怕殃及鱼池。 林蕴霏当时被乳母拦着,任凭她如何哭闹,对方也不让她进屋找皇后,甚至强行将她拉进房内,用平时紧着她吃的糖蒸酥酪诱/哄她安静。 翌日林蕴霏去找皇后时,对方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怎么也不肯搭理她,只默然流着泪。 流泪是不开心的意思,林蕴霏听乳母教过。 她于是凑近将脸贴着皇后的脸,嘴唇尝到了特别咸涩的味道。 再后来,太医说皇后的身子向好,林蕴霏却再没在女人脸上看见过微笑,女人再没有给林蕴霏哼好听的歌。 直至林蕴霏懂事后,她才清楚皇后为何会性情大变,无子的中宫皇后好比折了羽翼的凰鸟,在那些子嗣环绕的后宫妃嫔面前,她这位徒有虚架子的皇后根本抬不起头,因此皇后选择画和春宫为牢。 林蕴霏当时年轻气盛,尚未领略过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不知收敛锋芒一心扑向夺嫡之局,只为向皇后证明自己不比她心心念念的皇子差。 怀揣着这样幼稚的念头,林蕴霏自以为是地踏入朝堂,但她那些举止落在旁人眼中不过皆是小打小闹。 林蕴霏同时做了几件“大事”。 一是直接向文惠帝讨要权力,协助管理起宫廷礼制。 二是主动找到舅舅赵泽源联手,几次藉着进入御书房的机会偷看文惠帝对奏折的批阅,或是当面试探文惠帝的口风,将得到的消息转达给赵泽源,以便他在朝堂上说出符合皇帝心意的话。 三是她用月俸在公主府内养起幕僚,领着一群人每日商讨时下朝政。 再然后,边境动乱,传来西撒部落要求和亲的消息,林蕴霏就此处于风口浪尖。 向文惠帝与赵皇后央求无果,近乎绝望的林蕴霏在听说文惠帝欲前往临丰塔寻国师谢呈占卜聊定此事后,连忙去临丰塔苦苦央求谢呈,得到的仍旧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彻底失去了希望,她颓然回到府中等待和亲的圣旨,却在两日后得知和亲人选是二公主而非自己。 自此,林蕴霏不再天真地将她的命运寄托在旁人的施恩上。 她意识到想要完全而绝对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唯有摘得世间最高权柄! 是以林蕴霏真正走上了那条难于上青天的谋权路,后因根基单薄成为了夺嫡浪潮中被筛下的顽石,更被打上“妄议朝政”“天降妖女”的恶名。 大抵是天道轮回,那年三皇子初登帝位,他的胞妹二公主因病在塞北香消玉殒,西撒部落再度向大昭求娶公主。 彼时文惠帝驾崩不过月余,按说皇室内不得有婚嫁。 新帝却不顾群臣意见,扬言西撒部落与大昭的和睦是先帝毕生所求,绝不可怠慢。 林彦大手一挥,下旨让彼时臭名昭著的林蕴霏前去和亲,此后的事清晰如昨,她在和亲途中遭遇歹人刺杀,死不瞑目。 回忆至此终结,林蕴霏揪着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力。 现今重生的林蕴霏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反倒对和亲一事生出几分感激,假使没有这件事,她也不能脱胎换骨得见一方新境。 眼下她携着前世记忆重回此局,在许多事上便能预先排布,比之前世步步未知的境遇已好上许多。 这一次她该如何破解和亲一局呢? 虽说她大可顺水推舟,但林蕴霏还是想要抢占先机。
第3章 抬眼迎上对方那双着实令人见之难忘的烟灰色双眸。 往复记忆中,林蕴霏抓取了一个关键的人物。 思及谢呈此人,一双浅淡如云雾的灰眸立时跃入林蕴霏脑中。 前世林蕴霏与谢呈的交集不算多,却也绝不少。 她不仅在和亲一事上与对方交过锋,此后谢呈作为三皇子林彦身边最得力的军师,在夺嫡之争的暗处与林蕴霏屡次交手。 林蕴霏对谢呈的态度绝非单个字眼可以囊括。 在夺嫡的制胜关头,若非谢呈用“天生异象”给三皇子冠以“天命所归”的名头,非嫡非长的林彦绝无可能登上皇位,那么林蕴霏或许就不会遭遇之后的惨死,按理说,林蕴霏是该怨恨他的。 但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1”,谢呈并非有意要针对她,还赠予过她八字谶语,正是劝说她迷途知返。 是林蕴霏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屡屡败坏林彦的计划,引得林彦记恨,最终不得好死,而谢呈在其中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哪怕抛开这些,林蕴霏还是无法记恨谢呈,只因对方曾在她最狼狈的时刻施以援手。 彼时她陷入林彦的设计,名节被污,被拘禁于公主府内,非圣旨不得外出。 那日与今日一般,外头也下着难闻人声的轰然大雨,林蕴霏在府内饮下不知多少盏烈酒,忽而听见角楼传来的悠长钟响,拢共十声,那是帝王驾崩时才有的典仪。 林蕴霏从没听过那么刺耳且漫长的钟鸣,每一声都似无情刀刃,在她心上剜出一片血淋淋的肉糜。 文惠帝驾崩了。 这个念头仿佛是蚀骨蚊蝇,残忍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那个高坐龙椅的薄情皇帝亲手掐灭了她对慈父的幻想,现在他终于被苍天夺去一身荣华,即将成为泯然黄土,她应该快意大笑的。 但她没有那么做,林蕴霏在不知所起的嗡鸣声中想道,她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挟着一身酒气,她匆匆进了宫。 途中马车的横木不知为何断开,惊惶四散的马匹在宫门前发出嘶哑的吼叫,车内的她被撞得发髻凌乱,不可谓不狼狈至极。 时不待人,林蕴霏当机立断跳下了马车,不顾身后车夫的叫唤,提起裙摆向清宴殿奔去。 斜跳的雨珠旋即打湿了林蕴霏的面容,雨幕在她眼前形成一道隔不断的帘子。 她只能凭直觉往前方那座被大雨吞噬轮廓的殿宇跑去。 一时不察,一颗突起的石子绊得她跌倒在地,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闷响。 手掌划破淌出的血不消眨眼的工夫便被雨水冲刷不见,那股刺痛却让林蕴霏此生难忘。 她踉跄地站起来,滞后地听见身后有马车轰轰阗阗的声响。 林蕴霏撩起空茫的眼,发现那驾牵系白纱的马车在她一旁稳稳停下。 帏子被一只干净如玉似的手挑起,露出里头那人清俊沉静的眉眼。 “嘉和公主,”谢呈垂眸瞧着她凌乱的样子,眼底毫无嫌恶意味,他不轻不重的嗓音盖过雨声,再清晰不过传入林蕴霏耳中,“还请上车吧。” …… 林蕴霏睁开了眼,心下做出了去找谢呈交谈的决定,不单单是为了和亲一事,更是为了长远之计。 前世教训历历在目,林蕴霏深刻领会到早日培养起独属于她的势力该有多么重要。 吃一堑,长一智,她不会再像前世一般用金银供养幕僚,且不说这样招徕的先生一心只为她的孔方兄,光是才华上便参差不齐。 她太需要可用之人,深藏沟壑的谢呈显然是首选。 只是不知晓对方此时是否已经与林彦搭上了关系,林蕴霏不无头疼地想,那么她该用何手段撬起三皇子的墙角。 * 嘉和公主将自己拘于府内绝食的消息传遍了茶肆酒馆,百姓据此猜想,文惠帝是打算将这位嫡公主送去西撒部落和亲。 两日后,京城最大的酒楼岳彩楼中,一位常来喝闷酒的秀才顶着所有食客的注目,耍起酒疯,高声咏叹“国将不国,竟用嫡出公主去讨好蛮夷部落,简直是举国之耻”。 他慷慨激昂的言论旋即惹来了不少读书人的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们纷纷对素未谋面的公主殿下产生了怜爱之情。 他们口中议论不断的对象,林蕴霏则乘着府内再简朴不过的马车从后门驱出,赶往皇宫西侧的临丰塔。 “殿下,您这样大肆在民间传布质疑圣上的言语,真的好吗?”马车内楹玉绞着手指,忍不住为她操心道,“倘若圣上追本溯源查到您头上,事情岂不是会变得更糟?” 林蕴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横竖事情不会比我前往塞北赴死更差了。” * 马车停在临丰塔外,天上飘着细丝似的春雨。 林蕴霏昂首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九层高塔,塔的轮廓隐约被烟雨淡去,塔顶更是难以窥得。 低下发酸的脖颈,林蕴霏将目光落在第一层塔身。 两座佛龛之间,塔的正中,置着一块金漆匾额,上书的“临丰塔”三字遒劲有力之余落笔带着几分飘然,尤其符合此塔的风韵。 林蕴霏听宫人说过,此匾额上的字是先皇御笔,其后还有着一则轶事。 临丰塔建于五十七年前,即大昭开国第六年,由先皇亲自监督落成。 塔内由下至上专供着为开国做出贡献的军民功臣的灵位。 此塔由当时怀从龙之功的庆平大师命名,名为“临丰塔”。 先皇听闻此名后曾问大师缘何要在“丰”字前加上“临”字,大师答道“人世难有完满,能接近丰盛之景已是难得”,先皇当即题下此名。 临丰塔建成后,庆平大师被封为第一任国师,长年居于塔中为大昭军民祈福。 五年前,庆平国师驾鹤仙去,国师之位顺延至他的亲传弟子谢呈。 道听途说永远比不过眼见为实,较之前世头一遭登临时的慌不择路,这一次,林蕴霏心头莫名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不知晓她来找谢呈的选择是对是错。 因还在落雨,原本该在塔外看守的两位门童分立于门内。 他们身着如出一辙的白衣,虽然年纪不大,却皆是一脸老成。 在看见林蕴霏时,两人面上未显出刻意讨好,其中个子稍高些的那个一板一眼地问:“贵人且请在此稍候上楼,国师与另一位贵人正谈着话。” 林蕴霏颔首道“好”,环顾四周发现无处可坐。 楹玉最是体贴她的心意,替她出言:“你们……” 想起林蕴霏来前交代自己要收敛锋芒的话,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楹玉道:“请问二位,此处可有蒲团?” 那童子才要回话,一人从踏跺上走下来,站定在林蕴霏跟前。 目光从来人黑缎金线钩龙纹样的朝靴上移至他的脸,林蕴霏看见对方嘴角扬起的那抹状似无害的笑,又听见他活络道:“外头都道皇妹在府内哭天喊地,怎么还有空来此?” 是林彦,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蕴霏此番算过时机,比前世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寻谢呈,想要同对方多分说两句,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撞见林彦。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10 首页 上一页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