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打定主意去边塞,一则是因为朝中局势,再则是他对侯府深藏芥蒂,连带着厌弃这座京城,丝毫不愿多留。若不是怕潘姨娘熬不住边塞之苦,他甚至想过带生母远赴边塞,再不踏足京城半步。 可如今,京城里有了他牵挂的人。 那座灯火昏黄的院子里含笑等在檐下的小美人儿,像是在他心里扎了根,让他心甘情愿地奔向那座从前厌弃的侯府,朝暮相见。 若往后没了她…… 裴砚无从想象合理后各奔前程的光景,单凭这阵子在岭南孤枕难眠的煎熬,便知往后孤身奔向边塞后会是何等寂寥。 那是扎在心底的细微沟壑,再壮阔的边塞景致、再高的战功都未必能抹平。 何况,他若留在京城,未必就真的难以施展抱负。 且不说如今朝堂上时移世易,倘若宁王能承继大统,他从前的诸般担忧都可烟消云散。即便承平帝一意孤行,将帝位交给了淮王,倘若边关真的有了战火,帝王再怎么忌惮,终还是要有人挺身而出去迎战的。 彼时,他自然能金戈铁马,重赴战场。 反正他所求的,无非边关太平,百姓安稳。 比起与云娆再无瓜葛、孤身奔赴边塞,这样的情形未尝不算两全。 这念头愈来愈清晰,亦愈来愈深切,裴砚甚至等不及要告诉云娆他的打算,问她能否回心转意,留在他的身边。 迅疾的步伐踏碎道上干枯的落叶,裴砚几乎是踏着夜风奔向住处。 进得院中,灯火暖黄明照。 仆从们恭敬行礼,常妈妈打起帘子,才刚从里间出来的女郎中拎着随身的药箱,避到旁边冲他施礼。 裴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待女郎中出了门,他疾步走到里间。 “生病了么?”他一眼就看到安静坐在榻上的云娆。 她站起身,笑着摇头,“没有。” “哦。”悬着的心落回腹中,他顾不上满身清寒,径直上前紧紧抱住她,像是积攒许久的思念基于寻找宣泄的出口。 谁都没有说话,怀抱却越收越紧。 片刻后,他的声音落在耳畔,“想我了吗?” 没有提近在眼前的和离之约,也不是从前欲言又止的试探,此刻锦帐春暖,汹涌而出的唯有思念。 云娆只觉眼眶一热,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留下。”裴砚稍松怀抱,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我留在京城。咱们搬出去住,还能陪你经营书坊。”他看着她眼底乍然涌起的诧异,忍不住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怎么,不愿意让我插手?” “不是。”云娆被他这提议震惊得险些懵了,“你怎么能留在京城?” “怎么不能?”裴砚拿指腹摩挲她脸颊,惯常清冷的眼底却浮起了温和笑意,“我虽是个武夫,却也不是不通文墨,小小书坊不在话下。” 云娆几乎被他逗笑,“谁说这个了!” 她抬头觑着裴砚,在惊愕过后,终于相信这或许是他发自内心的打算。因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却还是不敢确信,“你当真愿意留在京城?” “世间有那么多条路,哪条路我不能走?” 裴砚从不畏惧前路的未知与荆棘,留在京城之后,哪怕真的顶着帝王的忌惮,也是能闯出一条路的。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比笃定,若所走的路上没有云娆相伴,会是何等寂寥失色。 他觑着云娆,眼底笑意渐浓,“你还没回答我呢。” 云娆抬眸,烛光下,清晰看到他眼底的期待。 她忍不住就笑了,而后踮起脚尖,也轻轻啄在他的唇上,“那就一起走吧。只是——”她撅着嘴,小声道:“你那封辛苦写的和离书可怎么办呢。” “那是我去青州之前写的,怕万一我再战场出了岔子,你能拿着它离开侯府。”裴砚自诩周全,甚至还有点小得意,“我还在宁王那里留了一份,万一侯府里乱来,他能帮你主持公道。” 这般安排,简直让云娆哭笑不得。 觉出裴砚对她的维护之意,却还是笑得眉眼弯弯,“那你可得早点取回来!要不然,若真和离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呢。” 她说这话时,忍不住抚向小腹。 裴砚初时还愣了一下,待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顿时有些不敢置信,“刚才郎中过来,是诊出了身孕?” “嗯!她诊的脉,准没错儿!” 笃定的回答,让裴砚眼底笑意骤浓。 下一瞬,他瞅着云娆尚且纤细柔软的腰肢,蓦然躬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屋里笑声爽朗,抱着妻儿转圈的人影映于窗上。 …… 和离的事来去皆悄无声息,除了与裴砚生死相托的宁王之外,没半个外人知晓。 但云娆有孕之事,却很快就传遍了枕峦春馆内外。 常妈妈等人自是欣喜异常,当即就遣人往江家报了喜讯,明氏等人听闻之后亦陆续来贺,就连太夫人都挑了压箱底的东西送来,以表看重。 那边孙氏原本还担心云娆会借裴砚之功来同她争抢内宅权柄,听着这喜讯,道贺之余,难免拐弯抹角地劝说,让云娆安心养胎,将裴锦瑶出阁之礼和旁的琐事交给几位嫂嫂就行,千万别累着。 云娆原也无意于这座侯府的内宅,自是乐得清闲养胎,将闲杂之事都给推却了,只将心思放在自家和富春堂上面。 没过两日,为裴砚加封侯爵的圣旨便颁到了府里。 裴固早在预料之中,自是掀须欣慰。 旁人听闻后却是反应各异,有明氏和裴雪琼、秦氏那样真心道贺的,也有像范氏和孙氏夫妻俩那样暗里羡慕含酸的。待羡慕过后,却又暗里高兴起来,想着侯府里没了裴砚,裴见泽能有机会去搏个老侯爷的青睐。 这点小心思,云娆已无需搭理了。 因承平帝加封之后,单独赐了裴砚一座府邸当新宅,云娆跟裴砚商量过,打算稍加休整后将潘姨娘从三水庄接回来,一道住进新府邸去。 这件事,自然是由裴砚去跟裴固提。 老侯爷初时还不肯同意,说府里两重长辈尚在,裴砚这样明晃晃地单独搬出去,只将生母潘姨娘接到身边,外人瞧着不甚好看。 不若将裴元晦夫妻和兄弟几个都带过去,两房各居一处,平素多加往来,外人跟前只说是家大业大才分开来住。届时既能给裴砚博个好名声,旁人看着也更体面些,于整个裴家都有裨益。 他这粉饰太平的算盘拨得噼啪乱响,裴砚却只用两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 “这事跟宁王商量过,他已向皇上禀报,圣上并未阻拦。” “何况,祖父觉得,我母亲会愿意与他们同住么?” 一句话,当即问得裴固哑口无言。 潘姨娘跟裴元晦的事,在府里算是个不传之秘。 她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父亲跟裴固在同一个衙门为官,渐而成了好友。后来公事上出了差错,原该裴固和他一起担着,因裴固家大业大,而潘家只有个男人带着年幼失慈的独女,怕他流放后孤女受苦,潘大人便独自扛起罪责,将女儿托付给了裴固。 因两家相交甚久,晚辈也互相熟识,裴固当时感激同僚的仗义,许诺会将其女娶给性情温良的裴元晦,多加照拂。 彼时,裴固也曾信守诺言,将年未及笄的少女接入府中。 而裴元晦原就对她有意,得知父母有意婚娶,更是格外照拂爱恋。 年少相恋,又是同住在一座府里,自是情意渐浓。 待得潘家的家孝过去,怀春的少女满心以为长辈会信守承诺安排婚嫁之事,在情意极浓之时,与裴元晦有了肌肤之亲。 却不知此时的裴固夫妇已经有了异心—— 以侯府的门第娶一个孤女,原就是不大相配的事情,何况潘家当初是多顶了罪责才被处以死刑,裴固若为儿子娶了与他有瓜葛的罪臣之女,难免引人揣测。 夫妻俩最初还感念着旧友之恩,待时日流转旧情渐消,几经斟酌商议之后,终是背弃了诺言。 赶在潘姨娘孕肚未显时,仓促为他迎娶了范氏。 裴元晦虽然也曾极力争取过,却因老两口格外强势,加上他原就不是坚毅果决的性子,终是被按着头与范氏成了亲。 潘姨娘自幼娇养,如何能忍受这样的欺压? 在看清裴固夫妻俩的自私冷漠、裴元晦的软弱退让之后,懒得纠缠于后宅的纷争,便带着父亲留下的满架藏书独自搬去了三水庄。 从最初的凄冷孤苦,到如今有裴砚撑腰的安稳清闲,二十来年的时光,就这么熬了过去。 旧事已往,绝无转圜之可能。 潘姨娘没后悔过年少时的心动与爱慕,却也绝不愿再看到裴元晦和裴固夫妇的嘴脸,更不可能抛下旧事与他们同住一处屋檐。 这些事情,裴砚早已了然。 自幼就流离在外独自历练的侯府庶子,对于背信弃义的老两口和无力担当保护妻儿的裴元晦,早已没有多少感情。 如今既有契机,自然只愿将心思花在潘姨娘和云娆的身上。 他执意如此,裴固又能奈何? 只能强忍着憋屈,答应将风头正盛的裴砚送出府门。 …… 正是三月春暖之时,没了战事和民乱纷扰,京城里重归旧时热闹。 街市间人潮如织,有人忙着选时新的春衫和首饰,有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踏着温柔春光去城外踏青闲游。 皇宫东侧柳荫深浓处,裴砚的府邸也已洒扫干净,连同后院微旧的亭台都修饰一新。 锦盖香车停稳,里头伸出女人纤秀的手。 裴砚亲自扶云娆和潘姨娘下车,站在墙垣簇新的新府邸前,视线扫过字迹熟悉的匾额和新制的威风石狮,朝旁边负手而立的宁王颔首称谢。 赵铁和贺峻左右站稳,呲着牙笑呵呵地替他推开府门。 暖风卷动衣摆,裴砚的身姿岿然如峰,挽着云娆和潘姨娘踏进新漆的巍峨府门时,似也将过往都留在旧处。 绕过影壁,前路自有绿柳婆娑,鲜花满目。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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