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宁王火速回京,帮病中的承平帝担起了监政之责,连同追查庆王逆案的事也都交由他去打理。 昔日因不受宠而被丢弃在边关的皇子忽然成了极可能承继大统的香饽饽,且军中历练多年的人自有纵横铁碗,加之有平定内忧外患的卓然功勋,宁王接过权柄后软硬兼施,倒是很快稳住了局面。 遥远的岭南亦有家书陆续递来,都是令人欣喜的捷报。 云娆细读每个字句,心里渐而安稳。 时日倏忽间,转眼已是除夕。 裴砚耽搁在岭南尚未归来,老侯爷裴固却时时将他惦记着,就连晚间率众祭祖时,都不忘夸赞他英勇救主的功劳——据说先前清查逆案时,曾有人提到要以薛氏之罪名株连裴见明和孩子,是承平帝念着裴砚的功劳才免予追究,让老侯爷和裴元曙虚惊一场。 这份恩情,也随之留在了裴见明父子心中。 以至于除夕阖府家宴时,长房的崔氏都还屡屡夸赞云娆,说了一大箩筐好听的话。 听得云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看得出来,崔氏是真的高兴。 先前承平帝在侯爷的寿宴上一封圣旨,硬生生将正当妙龄的裴雪琼赐给了东宫太子,如今太子既已被诛,这桩还没焐热的赐婚自然是要作废了的。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没人留意这事儿了,再另行为裴雪琼寻摸合适的人家,也算是劫后余生。 至于这合适的人家,崔氏嘴上虽不说,看母女俩近来重归亲密的模样,想必是已然答应了女儿执拗的心思。 ——据裴砚回信中所说,谢嘉言虽是京城养大的小公子,却没半点娇气的毛病,这回在岭南数次抢着以身赴险,行事机敏又不失稳妥,已颇受宁王看重了。待来日多加历练,恐怕又是一名得力的干将。 这些消息,云娆也曾私下跟裴雪琼提过。 裴雪琼既为他欢喜,又担忧他安危,难免缠着崔氏软磨硬泡,让母亲别再那么固执,免得谢嘉言舍身冲杀时出什么岔子。 崔氏已经被皇帝赐婚的事折磨过一回,好容易盼得女儿避过火坑,哪有不依她的? 母女俩既已约定,便是皆大欢喜。 今晚阖府团聚辞旧迎新,薛氏的影子渐而淡去,剩下明氏、秦氏等人都是好相与的,范氏也不敢在这当口挑事儿,一桌子女眷热热闹闹,倒是久违的和睦气象。 待家宴散了,仍是各回住处。 云娆带着微醺的酒意同绿溪和青霭回到枕峦春馆时,里头灯烛高照,常妈妈和金墨在侧间剪着窗花儿,已经笼好了暖烘烘的炭盆,就等着云娆回来守岁。里头还埋了些栗子,烤上一阵便有香气溢满屋子,就着干果糕点,正宜蛰居闲话。 这样团圆守岁的情形,原本是让人心里妥帖的。 云娆却总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不时无意识地觑向裴砚的书房,遥想此刻他在做什么。 成婚已近一年,却多是两地相隔难以相见。 如今距约定的和离之期只剩大半个月,等裴砚从岭南回来后,更不知夫妻俩同住一个屋檐的日子还剩多少。 云娆但凡想象那场景,便觉心内闷闷作痛。 外头有爆竹声响,子夜过半,院里的仆妇们欢笑闲聊着迎接新年的到来,屋里的金墨她们也都言笑晏晏,期待往后渐而红火的日子。 云娆却总觉得裴砚不在,这院里像是缺了什么似的,便是拿着自幼酷爱的雕版都有些不得劲儿。 这一夜,她是在翻来覆去看家书中睡着的。 翌日起进香祈愿、走亲戚访友,仍是往常热闹繁忙的光景。因着裴砚功勋卓然、宁王在朝堂上举足轻重,来侯府拜访的亲戚和邀请裴家赴宴的人家多半都要见见云娆,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 瞧着别家夫妻相偕的模样,念及她跟裴砚的前路,有那么几回,甚至隐隐对和离之余生出动摇之念。 这些心思,云娆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只是在接连无眠的夜里,披衣起身走去侧间,摸着裴砚层睡过的床榻默然出神。 到白日里,仍有许多事情可做—— 年节里书肆的生意热火朝天,因贺掌柜不在,有些事情要云娆拿主意,少不得要多去走走。忙碌之余又往娘家看望母亲和兄嫂侄儿,小住两日,不知不觉年节便至尾声。 因着太子和庆王的事,今年的元夕夜宫门前未建花灯,唯有百姓商户自发点些灯笼,于明照的夜色下赏玩鱼龙。 云娆兴致缺缺,也没出门去逛。 这般掰着指头算日子,明明裴砚此去岭南的时日比先前北上和去青州都短得多,云娆却只觉他这趟出门实在是用了很久。 她一夜夜的等,终于在正月十八那天的入暮时分等到了裴砚策马归来的身影。 …… 初春的晚风渐而柔和,哒哒马蹄在侯府前停驻时,跟在裴砚身后送赏赐的内监们鱼贯而入,由老侯爷亲自迎进厅里。 裴砚则如常望向女眷。 满目绮罗丛里,窈窕的身影噙着浅笑站在那里,彼此视线相接时,几乎黏在一起。若不是众目睽睽,他几乎想大踏步走过去,将她抱回屋里,关上门隔开恭贺之扰,只跟她待在一处。 可他毕竟身在侯府。 耳畔是裴元曙他们的笑语,裴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连铠甲都来不及换,就被裴元曙拉去了后院备着的宴席。 这一场接风的家宴,热闹更甚从前。 尤其是裴固,几乎晓得合不拢嘴,因裴砚说了征战疲累不宜饮酒,便让人换上珍藏的香茶,允裴砚以茶代酒,让兄弟们轮番敬酒。 ——今日裴砚回京复命时,承平帝不止嘉奖了此行之劳苦,还补上了先前救驾之功,对裴砚好一顿夸赞。说他忠君体国,外御强敌内平民乱,才刚舍命救驾,转头就又不辞辛劳地远赴千里安顿乱民,实在是难得的忠臣良将,于江山社稷功劳甚高。 是以,加封侯爵之位,待礼部择个吉日后颁发明旨,再加赏赐。 这消息尚未公之于朝堂,裴固却已从传旨内监那儿听说了。 一门之中,得封两个侯爵之位,这在如今的朝堂上是绝难找到第二家的,既可见承平帝对裴砚的赏识,也算是保住了府里往后多年的安稳。 如此喜事,焉能不庆? 裴固这一晚人逢喜事精神爽,直到戌时将近也没倦意,只管逮着子侄们关门庆贺。 屏风隔开的女眷席上,云娆却有点心不在焉。 一则是惦记久别归来后都没能多说几句话的裴砚,再则,也不知是不是前阵子心事重重、屡屡失眠的缘故,她这个月的月信迟了些,一直每个动静。原本绿溪提及时,云娆还只当是失于调理的缘故,这会儿宴席上觥筹交错,她瞧着满桌珍馐佳肴,隐隐竟觉得腻味。 这种种异样凑到一处,难免让她想起那晚跟裴砚的春风一度。 虽说只是一次,但裴砚习武之人龙精虎猛,难保不会…… 这揣测跃入脑海后,便再也挥之不去。 眼瞧着外头男人们饮得正高兴,不知何时才能散席,云娆实在等不住,只好寻个由头先行回住处,让金墨连夜请了相熟的女郎中进来。 ——怕揣测属实,她暂且没敢叨扰秦氏。 夜深风寒,郎中赶过来时卷着一身的寒气。 常妈妈先请她到炭盆旁烤了烤火,才带到云娆的跟前,请她坐在绣凳上。 云娆默默算着日子,见绿溪她们都藏了担忧围在她身边,揣着的种种心事不想张扬,便抬眉笑道:“你们先去外头吧。待会将军回来还得沐浴歇息,早点准备好,别耽搁了。” 她甚少在问诊时支开身边人,常妈妈心存狐疑,碰上云娆的眼神时,却还是应了,同绿溪她们各去忙碌。 屋门掩上,周遭重归安静。 云娆没急着说话,只乖巧地将手腕递过去。 郎中搭过脉象,蓦地眼睛一亮,又重新搭上去诊脉。片刻后,她抬起头,笑容里掺了喜色,“这个月的月信没来吧?” 这般神情与言辞,云娆哪还有不明白的? 脑袋里轰的一声轻响,揣着的疑影儿终于落地,有惊喜在那一瞬涌起,旋即便又是隐忧。 她来不及多想往后,只是眸色稍紧,“当真吗?” “有一个多月了,脉象能摸出来。”郎中笑着拍拍她的手,“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马虎,这么久了才知道喊我过来。还有她们几个——”她瞥了眼窗外,笑戏道:“往后越发金贵了,可不能让她们再这样疏忽。” 她欢喜之下忙着叮嘱,云娆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她此刻满心所想的,是裴砚。 旁的都不算什么,孩子这事儿却是要极为慎重的,也不知他得知此事后会怎样打算。 云娆想起傍晚时勾缠在一处的目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 后院的宴席上,裴砚这会儿也心不在焉。 自幼被丢在侯府外面,他跟父辈兄弟们并不亲近,甚至,因为生母潘姨娘的缘故,对长辈芥蒂极深。 之所以留到此刻,是因为宁王曾叮嘱过,说他如今是新贵宠臣,又与新得圣眷的皇子交厚,行事该收敛稍许,不宜太过冷傲。 他愿意卖挚友的面子,才没急着离席。 但夜色渐深,里头的云娆已然回枕峦春馆去了,他若还独自清醒地在这酒桌上坐着,难免无趣。 便寻了个契机起身告辞。 裴固哪会拗着他? 自是欣然应允,着人好生送回去。 裴砚也无需仆从们跟着,快步出了暖阁,踏着清寒的夜风,直奔枕峦春馆。 甬道旁灯烛渐暗,他的脚步越走越疾。 这回前往岭南,非但云娆难捱,于裴砚而言,其实也度日如年——专心于平乱之事时倒还好,但每当公事暂且落定,他独自坐在帐中时,裴砚却总忍不住想起云娆。 想起那晚的情难自禁,想起她朝夕相伴的温柔笑靥,想起她站在不远处看他练剑时的馋样。 亦想起那日所做的和离之约。 许多个日夜翻来覆去,枕边唯有她寄来的家书,秀致的蝇头小楷里藏了不好意思落于文字的思念,他却仍能从字里行间觉出牵挂与不舍。 可他有何尝舍得? 约定的期限渐而迫近,裴砚将乱局安顿好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想念随着渐近的距离日益加剧时,某个破天荒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或许,他可以尝试留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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