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在灶边,先掏炭灰再慢慢填柴,偷偷回头瞧一眼,被他逮个正着。 好像恼了。 该怕的怕,该慌的慌。 这话是他教的,她不躲了,蹲行到他旁边,趴在躺椅扶手上,小声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掉别人的坑?我猜你是故意的,故意被罚,故意背经书。是这样吧?” 他转怒为喜,先扬眉再睁眼,扯出一个笑,柔声说:“继续。” 方才好似小英附体,突然就精明了。再往下,没话可说。 她老实摇头,他起了点兴致,好心教她:“先前跟着谁,如今跟着谁?” “少爷,老爷。噢,大老爷比二房的少爷厉害。” “还有呢?” 她仔细回想小英和她说过的话,接着说:“昽少爷要守父孝,这三年不能吃酒肉,不能科考,不能买官,不能外出寻欢……” “停!懂了吗?” 她点头,突然伸手,将东西送到他嘴边,讨好地说:“你吃,很甜。” 白糖糕就在嘴边,舌头一伸就能卷入口。他有些别扭,不想就这样吃下去,但更不愿意在怂货面前露怯,张嘴吃了。 很快就后悔了! “小英留给我的,只有这三块了。我们都爱吃,你愿意帮我们,她肯定乐意分……你怎么了?没坏,这天气东西不容易坏,不信我吃给你看。”她毫不犹豫将第二块塞进嘴里,含着它嚷,“你看,还是甜的,很好吃。这块也给你,你再尝尝,真没坏!” 阴沟里翻船。 他呸了半天才吐干净,从椅子那面翻下去,拒绝再次被“下毒”。
第9章 依靠 不能叫她看扁,他随口糊弄:“想起有个要紧的地方该去看看,耽误不得。你不要睡,留神门窗上的动静,他再来,你肯定打不过,只管点火烧屋子。他半夜偷偷来,就是不想惊动外人,一旦有了大的动静,绝对不敢多留。” 啊? “烧坏东西,会连累婶子她们……” 脑仁疼。 他磨着牙低吼:“赖到他身上不就成了。不然好好的,你做什么要烧屋?” “哦。” 他每回偷偷来,都是走的西边第二扇窗,她学精了,借相送之名跟过去查看。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他哼了一声,当她的面飞快地拉扯,原本什么都没有,手里凑齐一团,才看得出这里还有一条细丝。也只有这么细,才能在窗缝里捣鬼,让原本只能由里往外推的窗,任由他开合。 厉害。 他翻出去,走了。 外边风停了,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小欢腾,还有陶锅里的小咕噜。 呀!忘了给他盛汤,难怪不肯吃白糖糕,饿肚子难受,生气了呢。 还回来吗? 她先盛出半盆放在一旁晾着,等他回来了,再从锅里舀些滚热的掺进去,正好不烫不凉。 她心里有事,闻不到饭菜香,肚里也不觉得饿。晚饭只吃了两口,饼子还在,摸着梆硬,先在灶边烤软了,再掰碎泡进汤里。 外边下着雪,他穿得并不厚,冷不冷? 老人常说男娃身上三把火,应该不冷。可是小英呢? 倘若没有今晚这出,她还能自欺欺人认定小英仍活着,只是没被找到而已,如今梦破了,心碎了…… 她吸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走眼泪,痛和恨烧得她没法冷静。她将架上的刀全拿下来,排在一起——她不要烧屋子,她要砍死那畜生! 杀人要多大劲? 她不知道。 陈婆子的剁骨刀最大,她一眼相中它,当即拿起来挥舞。 它的刃最长,背最厚,也是最重的一把。只拿这会已经吃力,怕是不等人靠近,刀就要抓不稳了。 她将它放了回去,沮丧地想:她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即便豁出去到处点火,能跟混蛋同归于尽,那幕后黑手呢,谁去了结他?再者,她在这杀人,会不会连累黄嫂子她们? 他说得没错,这事不能急,要从长计议。 快三更了,她怕自己像先前那样不小心昏睡过去,不敢躺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不停地祷念:小英,小英,你在哪呢?若是魂魄有感,不要怕吓到我,你只管来,悄悄地告诉我,我去找你。 雪夜出来打水,失足跌到井里。 是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到了甚嚣尘上的鬼魅之说,今晚她死在这里,可以说是姐妹情深,被小英的魂魄带走了。又或是小英寿数未到却意外溺死,亡魂怨气大,要寻个替身。 总之,照着这条路子往前推,必定是小英也死在井里。 深宅大院里的障眼死法,除了“急病”,就是坠井。 至今还没被发现,只能是废弃不用的井。 这宅子里有两处。 一个是连门额都没有的四方小院,听说原来是花匠、工匠待的地方。这旧居早前只有看屋子的管事在,园子里种的全是树,不必另外请人打理,就将那边锁了起来。 一个是家庙后院,请来的和尚北上游方,那里空了大半年。 家庙是重地,日夜有人看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乱闯。 他趴在房梁上,静静地听着,等巡夜的人走远,再往园子里翻。地上没有旧痕,不能留新脚印,只能接着扒房梁。 风停了,细碎的雪慢悠悠地下,腊梅的香气熏得鼻子发痒,他不得不停下来揉捏。 他几乎能认定人是死在这里:墙外甬道是灶房去往后门的必经之路,顺手就能掳进来。夜幕降临,又不到巡夜的时辰,园子里没人逛,没人管,不用担心行凶会被撞见。天冷,井水却是暖的,泡不了多久会发臭,盖上板,溢出少,这里有半个园子种着腊梅,借这花香,又能多掩盖一阵。 他不敢轻易闯家庙,那位功夫再高,要扛着人跑,也很打眼,没必要舍近求远。 他打算原路返回,一摸到墙,不知怎地,想起了她贴墙念的那句“你不懂”。 她说小英的命就是她的命。 万一他猜错了,报的是假消息,那家伙又会哭吧? 算了,来都来了。 井在院中央,井上盖着板:石板。 他能攀着树枝靠近,但落地必有脚印。石板上薄薄一层雪,动手去挪会留下痕迹。雪要下不下的样子,说不定一会就停了,指望不上。 不能碰。 他缩在树上犹豫了一会,暗忖:我尽力了,实在是没办法。 想是这样想,他刚翻回来,她立马捧着热腾腾的陶盆送上来。他心里发虚,不敢对上她的眼。 他坐躺椅上吃,她搬来小杌子,小狗一样守在旁边。 “黄嫂子说干菌越煮越香,因此夜里多半是这个汤。明少爷那边派了人来,只剩了这么些。柜子里没有肉,我给你卧了两个鸡蛋。”她邀完功,又老实交代,“秀珠姐姐说实在饿了可以煮来吃,采买的管事定了规矩:外头什么价,这里什么价,入冬后鸡蛋少一点,涨到三文。我这里有,明早就交,你安心吃。” 他掺和这事,不过是想多抓点秘辛,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并不全是为了收服这个喽啰。 她误会了也好,这家伙只记人的好,少了怨怼和猜忌,对他来说,不算坏事。 “方才转了一圈,没找到。雪天路滑,不好到处走动,明儿我再想想。” 她知道这事不容易,用力点头,小声道谢,盯着很快见底的盆,又问:“要不要再煮两个?他们还抢你的饭吗,怎么这么坏?老这样也不好,出门的时候怎么办,能不能跟老爷说一声?这是他们不对,该整治的吧?” “怎么,不想给我留饭了?” “不是不是。我不怕麻烦,怕你吃亏。” 这关心听起来有几分真,他没嗤笑,将碗筷塞给她,摇头,看她走远去收碗,自己安心躺下说话:“两个自大的蠢货,要对付他们不难。只是……他们是家生子,父母叔伯姑表都在这府里,错节盘根,得罪了这伙人,自己的路也走到头了。要想消息灵通,得四处打点,我的钱全撒在这上边了,顾不上嘴,想吃饱也难。” “原来是这样啊!你放心,我在一日,就给你留一日。等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着。” “别胡说,晦气!” “哦。” 像他这样厉害的人,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她又能怎样呢? 她幽幽一叹,默默地洗碗筷。 留出来的灶上架着一只大锅,随时能舀到热水。她将葫芦瓢放好,回头告诉他:“这里烧水容易,没人管烧了多少柴,不用花钱,你要不要洗澡洗头?从这个门过去是小柴房,那边留了个浴桶和洗衣的盆,还挖了排水的沟。我们都在这边洗,很方便,就连洗衣裳都能用上热水。昨儿夜里,秀珠姐姐怕我做傻事,盯着我洗的,洗完就在灶边烘干头发,不怕吹了风头疼。” 她好心告诉他,可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不想洗就不洗吧,我没嫌你脏,你身上没味,我只是…… ” 洗啊洗的,口没遮拦。男女大防,说再多她也记不住。 傻子! “安静会!” “哦!” 她往回走,腰身先转了,宽大的衣身好似慢了一拍。 瘦得可怕。 “守着偌大个灶房,不知道多吃点?笨!” 她恹恹地答:“我吃不下。” 她又坐回到椅子旁,在扶手上趴好。 他躺着,只能看到她后脑勺:小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两头的发髻松松垮垮,像是小黑狗头上那对耳朵。 火烧得旺,腿脚暖烘烘的,他有了闲情逸致,好心劝道:“巧善,做人不要那么死板。人都说厨子是肥差,为主子做菜,不容有失,得先尝尝味再盛出锅。喜欢什么尝什么,第一手盐要少放,尝一口,差点意思,撒点盐。尝第二口,还不够,再撒点。多尝两筷子,顺理成章。别老实过了头,你看看这里边,除了你,哪一个是瘦的? ”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叫她名字,这两个字,虽然时时有人叫,但此刻从他嘴里吐出来,十分不同。名字之后,又全是关切的话,字字扣心。 思亲,思乡,思小英,怆情种种,一齐涌上,冲得她心神晃荡。 要是能多读点书就好了,兴许能写首好诗。她只认得几个采买记账用的字:柴米油盐酱醋茶等,靠这些作不成文。她满腹心事亟待抒发,抓起他的袖子,把脸埋在里边,呜咽着诉说近来的无助。 他翻了个白眼,瞪着顶上的房梁无声吼:我不是你爹! 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呢! 担惊受怕这些天,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他一往外抽胳膊,那脑袋就晃,只得作罢。 她没醒,但接连吸了两次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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