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娇把脖子扭到一边去,很嫌弃的模样。 陪同的管家道:“谢学士,您往后恐怕要忙起来了,还能来吗?” 谢衡之见霍娇身旁的嬷嬷,手里捧着宣纸,改口道:“在下尚未上任。崇文馆没那么忙,近来还是可以来的。” 霍娇等他过去,抬起头来,发现那人一双眼还盯着自己,赶忙又低下头。 等人走远,霍娇好奇问:“方才是……?” 嬷嬷道:“哦,那是杨大人的学生,现在已经是崇文院学士了,先前常来府中,教小世子们读书的。” 霍娇不再多问,走过长长的游廊,太妃书房在后院一间东厢房。 现下天气热,门窗均大开着,又以雪青色云纱帘垂掩,看去朦朦胧胧一片。 门外窗口,各站着四五个年轻女使,皆着同一式样的紫藤色半臂衣裳。 霍娇走近了,门边两位女使打起纱帘,其一柔声细语道:“太妃,芸嬷嬷来了。” “进来。” 满室焚香,气味清冽,两个年岁稍长的女使,打着半人高的蒲扇。 霍娇去时,太妃已经铺开宣纸,抄了几行字。 她做了一福,抬头看见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约摸六十岁上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坐在她身边,尚梳着稚嫩的童髻,也握着笔在写。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春娘。 太妃道:“大藏经抄过吗?” 霍娇答道:“抄过的。” 她接过女使递来的墨盒,以山泉水磨开,墨香怡人。 太妃面露赞许:“这是什么墨?” “回太妃,这是歙州产的鎏金油烟墨,以桐油辅以冰片,丁香,檀香制作。揉墨时还会加入金箔,因此芬芳扑鼻,书写相比普通油烟墨更有光泽。” 太妃让人拿了一卷佛经:“先前娘子抄经,用的墨是否不同?” 霍娇将墨交给女使,接过卷轴经书,迎着光看过,又认真轻嗅,摇摇头:“不一样。这卷佛经用的应当是玄香松烟,墨色如玄铁入海,寂静无声。不过两块墨,应当都是出自歙州兰氏。” 春娘也拱着鼻子闻了闻,指着女使道:“她正在磨的这块,比较香!” 太妃点头:“那这次换换。” 霍娇得令,抖开宣纸,用墨绿色玉纸镇压住,提笔落墨。太妃也继续抄经,女使则在旁换香煮茶,春娘几次耐不住性子,却也不敢造次。一时间墨香四溢,满室宁静。 远处钟鼓楼更声响起,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女使扶着太妃站起来,走到霍娇和春娘处看看,点头道:“春娘这字也是好看的,就是难静下心来。” 霍娇停笔笑道:“娘子还小呢。” 太妃点点头,又来欣赏她的字。 “霍娘子写得又快又好,这样年轻,是多大开始练得?” “奴家中开的书坊,六七岁就开始练抄经了。” 太妃道:“那是难怪了,春娘,我看霍娘子这小楷写得颇有风韵,你照着学。” 春娘哀叹一声,幽怨地看着霍娇:“如何走了一位小老师,又来一位。” 霍娇迫不得已谦虚起来:“奴家不过是陪春娘子消遣。” 芸嬷嬷在旁笑道:“方才在游廊外遇见谢学士,听说他要升官儿去兵部啦?” 太妃没有否认,轻飘飘地道:“官场的事儿我们不乱猜。” 她有些惋惜:“不过这现在的年轻人,全没有盘算。上回儿媳说谢学士一表人才,想给他牵红线。我儿却说,人家早在家乡有了正头娘子,小两口恩爱非常,还上赶着去给人家当了赘婿。你看看欧阳榜眼,多少高门想做他的靠山。” 芸嬷嬷顺着太妃道:“哎呀,谢学士那可太糊涂了。” 太妃又踱到霍娇眼前,一边欣赏她的字,一边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家,让这谢慕翎死心塌地。” 霍娇吓得一哆嗦,笔险些没拿稳。 邻近午膳时分,太妃出去见旁的女眷了,霍娇紧绷地神经松懈下来,打算回偏房休息。 “你要走啦?” 霍娇回过头,是春娘,正歪头看着她。 “你想我留下来陪你玩?” “……嗯。可以吗?” 霍娇脚步跨回门槛,诚恳地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没有和你这么大的小娘子相处过,我不知道你们喜欢玩什么。” 春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家里也没有娘子,只有三个严肃的阿哥,两个呆头呆脑的弟弟。你喜欢玩什么,我就玩什么。” 霍娇看着满屋子、满院子默不作声的女使,这有点侮辱人了吧,这叫家里没有娘子吗? 在案边坐下,托腮用力想了想。她从小最大的快乐就是把书卖出去,这算玩儿吗?她是觉得挺有趣的。 “要不我给你刻个版吧?” “刻版是什么?” 霍娇从随身带的竹箱里,翻出一块巴掌大的枣木板,厚厚的,四方四正。 “你按太妃说的,好好练字,练好了,写几行。大概像木板这么大,我帮你刻在上面,下回你自己刷一层墨,宣纸往上一盖,字就印出来了。” 霍娇冲她眨眨眼:“字得写得漂亮些。” “还能这样吗?”春娘来了兴致:“这像哥哥们说的……印章?” 霍娇哄她,她比划着:“奴家给春娘子做的,可比印章厉害多了,它有那么……大!” 午膳过后,太妃没有回来,春娘便开始写字。 先是抄了一篇咏鹅,觉得有几个字写不满意,还让霍娇换了几种字体,写好给她抄。 而后又觉得咏鹅幼稚,想换成李太白的清平调词。不过里面有几个字笔画复杂,她写错了好几遍。 天色暗下来,霍娇还想着回康宁书坊吃晚膳,劝说小贵女:“娘子,要不咱们换个别的玩?” 没料到春娘也是个犟种:“我非得写出好看的字来。” 她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我还得在诗旁雕一颗柳树,霍娘子,你能刻出来的吧?” “小意思,不过今晚我得回去了。” “那你明天还来吧?”春娘焦虑地看着她。 霍娇同她拉钩:“一定。” 晚上从王府出来,霍娇精神紧绷了一整日,饿得前胸贴后背。 不晓得书坊会不会给她留饭,保险起见,她决定先在街边买点垫垫。 卖大肉包子的铺子热气腾腾,霍娇把钱递过去:“老板,一个肉的,一个豆芽菜的。” “累了一天,就吃这个?” 霍娇扭头一看:“兰大官人?” 第14章 对峙 不要招惹她。 兰珩故作不满:“上回霍娘子同我话还没说完,就跑了,什么意思?” 霍娇确实是心虚,抱歉道:“上回突然……来了个朋友,招待不周。”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肉包:“我也没用晚膳呢。这次赏个脸,一起吃?” 拿人手短,霍娇这哪儿还好意思拒绝,连忙答应下来:“好,这次您想吃什么,我来请。” 穿过主街一条小巷子,兰珩指了指:“这家,你吃过吗?” 眼前是家正经招牌都无的小馆子,霍娇疑惑地摇摇头,总觉着和兰珩的身份不太一致。 “你来汴梁多久了?”兰珩惋惜地直摇头:“还说自己是永宁人,这里都没来过。” 他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霍娇的后肩,让她往前趔趄了几步:“快进去。” 霍娇小声嘀咕着走到门口,扑面的饭香袭来,里面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馆子门外支着口水缸大的铁锅,一旁立着位膀大腰圆的厨子,正在锅中捞着什么。 霍娇凑近一看,惊喜道:“大煮干丝!” 厨子朝霍娇一笑,用永宁话道:“娘子,来一碗呀?” 他乡遇同乡,霍娇激动地心怦怦跳:“这是永宁土菜馆子呀?” 兰珩笑着走进去,也用永宁话同馆子里的小二、厨子说话。 霍娇楞了片刻,看着兰珩。 之前没留心,现在骤然发现,兰珩说起永宁话的声音,与谢衡之格外相似。 她闭了闭眼,甚至感觉到恍惚,几乎难以分辨。 难道这就是一母同胞的力量吗? 这馆子虽小,里面却别有通天。小二领着两人往里走,穿过陡峭狭窄的黑色木质楼梯,竟然二楼还有地方。虽不是单独的雅间,但可以从上而下欣赏汴梁夜景,独有一番滋味。 二楼的食客也多操着永宁口音,霍娇忍不住与邻桌攀谈起来。 邻桌坐的是一对父子,都是文人打扮。父亲年近四十,在开封府谋了个账房小吏的营生,勉强养家糊口。 “在下二十五岁随爹娘来的汴梁,就再没回去过啦!”父亲颇为感慨:“我家在镇东头还有间屋子,不晓得倒没倒呢。” 霍娇回忆了一下:“那屋子修得很好的,不过主人好像姓王,是你们家吗?” 父亲思索片刻,叹气道:“应该是被我姑父占去了,罢了,儿子也在这里说了亲事,也难再回去了。” 霍娇也跟着感慨:“还是永宁好,吃用都便宜。汴梁的宅子太贵了,就是赁宅也是一大笔银子。” 父亲喝了点酒,摇摇头:“买不起,买不起哦,我们一大家子还赁在外城呢,多年积蓄,也只能等吾儿成亲给他买一小间。” 儿子轻轻拍着父亲:“阿耶,你喝多了。” 那对父子问起霍娇,她也如实以告。那父亲是晓得霍家书坊的:“原来是霍家少东家,我小时候,家里年画都是你家买的。” 兰珩一直没插话,含笑听着,期间还把菜都点好了。 等菜上来,霍娇发现,大半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她不疑有他,惊讶道:“官人也喜欢吃软兜和蒲菜呀?” 儿子在一旁笑道:“你们永宁人,不就好的这一口吗?” “也是,”霍娇夹起一筷子,味道正宗的很,她对儿子道:“你这口永宁话说得这样好,还'你们永宁人',怎么啦,你不是永宁人?” “我也能算吗?我从来没去过永宁啊!”儿子挠挠头。 霍娇拍拍兰珩:“你看这孩子,从没去过永宁,永宁话说得这样好呀。那比你还厉害呢。” 儿子道:“那你说呢,家里父母,祖父母都是这样说话,我还能学不会?” 兰珩面上闪过一丝阴沉,即刻又笑吟吟对霍娇道:“吃吧,菜都要凉了。” 两人吃了饭间,父子走了,又来了一对漂亮姐妹,霍娇觉得有些面熟。 闲聊间,才知道她们是前两年跟随夫君来的京城,与霍娇还有些七姨表姑的沾亲带故。 “霍娘子怎么想起放下家中产业,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呀?”其一娘子好奇问道。 霍娇咬着筷子,她不太想说,又不愿意敷衍难得偶遇的同乡。 “霍娘子是来汴梁取生意经的吧?”兰珩悠然替她解围,向两位娘子解释:“我们也是生意上认识,后来才发现是同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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