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了一壶猴魁,一小碟果子,兰珩坐在靠墙一张桌子上,慢慢吃着。见霍娇进来,他把一碟没碰过的果子推到她面前:“坐。” 霍娇端坐在他对面,四目相对,能从兰珩的脸上看到几分谢衡之的影子。她蹙眉:“兰大官人,要给我什么?” “荣二娘说,霍娘子要去为商王太妃抄经,想买我一块鎏金油烟墨。” 他把一个黑漆螺钿寿字纹匣子放在桌上:“见外了,当我送给康宁书坊的见面礼。” 霍娇打开查看,确是鎏金油烟无误,她困惑:“你与二娘子都是生意人,先前并无交情。这块墨贵重,你不求银子,另有所求?” 兰珩刮了刮茶碗,含笑道:“霍娘子是聪明人。” 匣子放在面前,霍娇没有再碰。 话没说清楚前,她既不打算了解其中关窍,也不会自作主张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还不能得罪对方。好在荣二娘应当快来了,她只要拖延片刻就好。 于是她也陪着笑,与他闲聊:“过誉了。对了,听说令堂是永宁县人,我听着官人说话调子,还真有些熟悉。” 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兰珩面露诧异: “霍娘子莫非是同乡?” “是我攀附了,”霍娇道:“官人汴京长大,怕是都没去过永宁吧?” 这句客套话让兰珩眼中闪过一瞬的晦暗,他看着霍娇,若有所思:“前些年我还去过,那地方很美。靠着江边,鱼新鲜又便宜。” 这回霍娇相信他是真去过永宁镇了,她嫣然一笑:“我以为官人要说,穷乡僻壤。” 她记得谢衡之重伤醒来,声称自己失忆了,她带他去街市上转转。她给他看永宁最大的酒楼,最宽的桥和富贵乡绅的门庭。 谢衡之就曾冷冷评价:“什么穷乡僻壤。” 兰珩看着她的笑容,不禁出神。 这个时候,铺子里客人多,人来人往的。 他突然道:“关于这墨,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事关商王和皇商,需要避人耳目去说的秘辛——还是不知道为妙。 垂眼看着做成桃花形状的果子,霍娇捻起一块放在嘴里,太甜了,吃着腻味。 她可怜兮兮看着他:“秘密我就不听了。我只是书坊里一个混吃等死的刻工师傅,被选中抄经,也只是因为王太妃想要个娘子,行走方便些,没别的意思。” 兰珩静静等她说完,他不勉强,换了副轻描淡写的姿态:“霍娘子想复杂了,在下不过是想拓展生意。鎏金油烟墨虽说声名在外,但向来以其价高,被看做遥不可及之物,即便作为贡品,也需求寥寥。这一批的鎏金油烟,减到原本三成造价,若是王府里能风行开来,今后在达官显贵中广开销路,才是长久之计。” 这理由糊弄外行人也就罢了,搪塞霍娇有点难,她适时捧场:“大官人真是勤恳,令人羡慕……” 好在荣二娘到了,霍娇赶忙站起来招手:“二娘子,贵客!” 荣二娘且笑且说地进来,霍娇便悄然退场了。 走到门口,见萱儿也到了,客人不多,霍娇便道:“我回后院干活了,有事叫我……” 她话没说完,便看见迎面走来一个鸦灰色长衫的男子,身姿挺拔,面色冷峻。 不是谢衡之又是谁? 见他直挺挺往自己方向来,霍娇为难道:“你不用去官署吗?” 谢衡之垂眸看她一会儿,没答她,却低声道:“你现在住哪儿?” 霍娇瞅了一眼对面的点心铺子。荣二娘已经站起来,她把黑漆匣子收进袖笼,兰珩也推开玫瑰椅,二人似乎是要往书坊而来。 霍娇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谢衡之,本能地不想面对两兄弟对峙的局面。 对母亲红杏出墙生出的儿子,兰珩会有多么深恶痛绝,想想也知道。谢衡之这犟种,在他手里是占不到一点便宜的。而她呢,若是两人当面起了纠纷,不是叫老板娘为难吗。 她心提到嗓子眼,鼓足勇气把谢衡之往偏门拉去:“你不是想看看我住在哪儿吗?我带你去。” 第13章 和缓 我要在你附近。 谢衡之见霍娇没有拒绝,神色柔软下来。她走在前面,他便拉出一点距离,乖乖跟在后面。 康宁书坊同霍家的结构基本一致,但又处处都小一圈。 “怎么会想到在这儿当长工。” “那天本来要走,结果城门关了出不去,”霍娇如实以告:“我便想来看看汴梁的书坊是如何经营的。” 她说起刻坊的事,脸上神采奕奕。 后院就这么大,一圈就绕完了,霍娇最后带他去后罩房的住处看看,就打算离开了。 从进来时谢衡之就皱着眉,看到卧房,他彻底不做声。 谢衡之不说话,霍娇也不想去猜他在想什么。她想的是,兰珩应该走了吧。 霍娇没带他进去:“都是姑娘家休息的,你进来不方便。” “晒不到太阳,”谢衡之突然说:“与你在永宁的卧房比,一半都不到。” “这是汴梁,寸土寸金,那是穷乡僻壤,不好比较的。”霍娇满不在乎:“我觉得挺好的,晚上还有小娘子一起说说话。” 这句穷乡僻壤,还是谢衡之自己说的。他脸色有点难看,突兀开口:“你想留在这,我就在这附近找个住处。” 霍娇抬头去看他。 他未留下接受或拒绝的余地,像只是在平铺直叙,说他自己的事。 霍娇说:“你的事,自己决定。” 将他送到小门,谢衡之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生硬地塞给她:“栗子酥。” 霍娇接过来,沉甸甸的。 她想了一会儿:“下次别来了。” 忙碌的街市越发嘈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谢衡之垂下的手紧了紧,心脏抽痛。 他努力克制住情绪,片刻之后,又像是没听见:“封城门那天,你去通济门了吗?” 霍娇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去了。不过黑脚票太贵,没坐上船。” 他看着她发顶的发髻,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声音从喉咙里慢慢发出:“那船翻了,死了好多人。” 霍娇瞪大了眼,但她没有插嘴,知道他话没说完。她抱紧栗子酥,看着他。 他用力阖上眼,又睁开,表情似哭似笑:“我去看了好多死人,没有你。” 霍娇胸口起伏,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画面。 他伸臂将她揽在怀中,用了很大的力气。 霍娇刚要挣扎,他又放开。 “下次和我赌气,打我骂我都行,别做这些危险的事。” 她想要反驳,谢衡之没给她机会,很快地走开了。 回去打开栗子酥,她发现只有几块是点心,剩下全是卷起来的银票。 —— 晚上睡下了,萱儿一直盯着她看。 霍娇晓得她有好奇心,但她不想先开口。 果然油灯一熄,萱儿便小声问:“早上来找你的人,就是你前面那个夫君吗?” 霍娇“嗯”了一声。 萱儿记人很清楚,她怕霍娇否认,越过确认对方身份这个问题,直接抒发感慨:“那不怪了……” 这回倒是霍娇不明白了:“怎么?” 萱儿道:“霍娘子,我懂你。若是有个喜欢的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宁可不同他在一起,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他抛弃,你说是吗?” 说心里话,霍娇还从来没这么想过,她觉得自己只是和谢衡之在一起过得不开心:“不是吧?” “我觉得是,”萱儿说:“霍娘子别怪我多嘴,我瞅着你们二人早上神态动作,谢学士分明对你低声下气,旧情未了。” 她吞吞吐吐:“昨天伙计小哥带回来的话本子,写得是不是你们啊?” 这回霍娇着急了,她澄清:“不是,我没打他!” “别解释了,越描越黑。”萱儿吃吃地笑:“其实我也同你一样,心悦一个人,反倒患得患失,所以向来不会表现出来,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不承认。这在别人看来,还以为我是在欲拒还迎呢。” 似是难得碰上境遇相似的小姊妹,她慢慢敞开心扉,诉说起心中的情愫。 霍娇扭过头,在黑暗中看着少女发亮的眸子,心里复杂极了。 她说的那个人,不会是荣二娘的丈夫吧…… 若是真的,那凭荣二娘的性子,不得把她生剁了。 霍娇试着开导她:“其实还是有点不同的,若是这个人连名份都不给我,我一眼都不会多看他的。” 这话差不多算撕破窗户纸了,萱儿沉默下来,过会儿才道:“若是对方告诉你,只是先瞒着外人,给彼此留一条后路,等时机成熟再给你名分呢。” 霍娇怔了怔:“……骗人感情的登徒子才会这么说吧?” 她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这不就是她阿耶当初对谢衡之说的…… 萱儿瓮声道:“可我会舍不得拒绝,然后答应下来。” 直到萱儿呼吸均匀的睡着了,霍娇还是睡意全无。 她脑子很乱,在想白天谢衡之说去翻死人的眼神,想萱儿和荣二娘,也想她自己。 又想起阿耶对谢衡之说,你们的婚事,先不要告诉邻里乡亲。 他当时如何答得来着,好像立刻就答应了,还挺感激的。 霍娇长叹一口气,好在马上就要去王府抄经了,这些事先放放。 入府那日,是第一次见过的嬷嬷来接的她。 在永宁镇时,霍娇也去陪当地乡绅家的老太太抄过经文。 果然,嬷嬷带她先在一处雅致的偏房歇息,便给她讲起了商王太妃的情况。 原来老人家曾有个如珠如宝的女儿,几岁时,女使带出去玩儿时走丢,从此下落不明。 近几年她总梦见女儿,哭诉自己委屈,生活过得不顺遂,便时常找人回来陪她抄经读经,以求宽慰。 她很郑重:“这些事,娘子都要记在心里,说话得注意轻重。” 霍娇点头:“嬷嬷放心。” “原本有个娘子啊,比你年长些。温柔贤淑,字写得也好看,还能陪太妃说说话,”嬷嬷带着霍娇起身,惋惜道:“可她后来家人卧病,便不再来。” 二人站起来刚走出偏房,便听见后面的声音: “谢学士,这边走。” 霍娇抬起头,发现远处走来七八个男人,周围多是灰色短褂的府兵,最中间的人着玄色常服,正是谢衡之。 来不及想他为何在此,霍娇假装不认识他。和一旁的婢女嬷嬷们,都低着头让路。 谢衡之周围人头攒动,直到快要越过去,才发现游廊内一群女眷中,有位驼绒色裙子的小娘子。 霍娇不知是不想同他相认,还是没看见他。 他轻咳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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