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别怕,这一切只是个误会,等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只是没想到,这辈子我还有被下大狱的时候,往好的方面想,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经历的,对不对?” 此话当真可算是苦中作乐了。韩耕耘苦笑,他想起自己因科考舞弊案入狱的那段日子,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节骨头却仍残存着那段记忆,仿佛种了下一颗苦的果实,任凭春风一吹,就茁壮发芽,直到现在,他依然能够切身感受到那种羞辱与绝望,通过身体以及心灵的病痛,一寸寸腐蚀他的身心。 老师曾说过,诸生当勉励上进,绝不因错下狱。可他这是第二次入了大理寺的狱! “放我出去,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一个同狱的犯人突然大叫,奔到狱门前,“哐哐”猛摇大门。 韩耕耘回过神,朝那个犯人看,只见他四十岁上下,形容枯槁,双眼迷离,神情恍惚,嚷嚷一阵后,软绵绵靠着狱门瘫到地上,手仍是无力地敲打狱门,嘴里嘟囔:“我只是个工匠,不知道什么杀人案,你们放我出去!” 韩耕耘恍然大悟,原来跟他们关在一处的,是三清观那些造像的匠人!这大概是因祸得福,韩耕耘一直想问工匠三清观造像之事,并于通读案情后,框定出了五个名字,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却不想在此处遇上了。 “苍苍,我有些事要问他们,你若害怕,跟着我也可以。” “那好,你拉着我的手,别离我太远,我怕老鼠和虫子。” “你拉着我的衣角吧。” 谭芷汀点头,拉起韩耕耘的衣角,还用手指紧紧缠了两圈,又扯了扯,确认确实拉实才勉强挤出一丝笑。韩耕耘环顾一圈四周,每个人都低着头,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哪个看起来都不好搭话。 韩伯牛人如其名,如拉车“牛”般,扯着谭芷汀走到牢门边,蹲下身,问那个仍在低声嘟囔的工匠,“我是京兆府的书吏,有一件事想请问你,你知道钱玉森、周小六、霍阿二、孙平和龚四这五个人可在此处?” 那人的眼皮抬了抬,无精打采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实不相瞒,我正在查办三清观杀人案,有些问题想问问这五个人。” 那人苦笑,“所以你查案查到自己被关到大牢里来了,是这么个意思吧?” 韩耕耘一时语塞,倒是谭芷汀冒出头来,“大哥,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在微服查案,和我们诉冤,可比向大理寺的官差喊冤,来得有用多了!” “我就是周小六,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你就想办法放我出去,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小六!别放你娘的狗屁!你一个成日里吃酒耍疯的混账,知道什么狗屁!要是还敢乱放炮,仔细你的皮!咳咳咳……”一个身子隐在暗处,抬头露出凶光的男人突然大吼。 韩耕耘见那人骨瘦如柴,一双眼睛深凹进眼眶,颧骨高突,似生了什么重病。 “痨病鬼!你管我说什么,我看你是心虚撞了鬼,才不敢让我说,人说不定就是你龚四杀的,没错,就是你!” 龚四突然冲出来撞向周小六,两人扭打在一块儿,龚四虽然体瘦,拳头却十分狠硬,拳拳都打在周小六要害,周小六渐渐落了下风,被龚四抓住头发,一个劲地将他的头往木框上砸。 韩耕耘上前想要拉开龚四,却被谭芷汀拉住,冲他摇头。那龚四赤红着双眼,如疯了般殴打周小六,周小六昏厥过去,闻声而来的狱典呵斥住龚四,打开牢门,将他拉出牢房。龚四走前,恶狠狠地刮了一眼韩耕耘,朝他啐了口唾沫。
第8章 捻金缂丝锦缎案8 “龚四这人,早些年脱了籍,腰板就直了,自他家大郎做了贡生,便更不搭理我们这些下等人了,苦了前半辈子,缠上一身痨病,现在是收着一口气,等他儿子中举,光宗耀祖呐!”一个老翁朝二人招手,示意他们过去,“这位公子,我来陪你说说话,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我吧,左右老身也是无事可干,就当解闷了。” 韩耕耘和谭芷汀走到老者身边,才发现这老翁只有一条腿,宽大破烂的裤管里伸出一截木棍,与另一只脚平行放在地上,他见二人打量他的腿,便摸着自己扁平的裤管,“有一次攀高修瓦,从上面摔下来,脚就断了,乡里的郎中不顶用,治烂了,也就成了这样。” 韩耕耘问::“敢问老翁如何称呼?” “你叫我霍老吧。我们这群人大多是同乡,沾亲带故的,他们的事我多少知道些。十三年前,老身已做不得工,只给他们做饭送茶,所以三清观造像的事我只知道一些,能帮上多少忙,就看公子的造化了。” 韩耕耘惊问:“你是霍阿二?”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眼角的褶子挂到了耳边,“公子今日要找的人我都听到哩,五个人里怕只有我能帮上忙了,龚四和周小六自不必说,钱玉森和孙平在隔壁牢房,公子不好见。” “龚四、孙平和钱玉森,这三人是工匠里边的工头吧?” 韩耕耘曾仔细读过案志,案志里特意指明了在三清像制造期间,这些工匠是分不同班头分不同像体上工的。 老者眯起眼,“让我想想,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记不清了。没错,他们三人都是工头,龚四负责玉清元始天尊像,孙平负责上清灵宝天尊像,钱玉森负责太清道德天尊像。” 韩耕耘一边仔细将外衫铺在地上,一边示意谭芷汀坐下,“那三班是一起上工,还是岔开时辰,各做各的?” “白日里大多是一起做工的,我记得龚四那群人因为负责的玉清像最大,时常夜里赶工,总让我送些吃食过去。” 谭芷汀插嘴,“龚四和周小六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好像仇人一样。” 霍阿二上下打量谭芷汀,不禁露出惊讶之色,连连赞叹,“小娘子好气派,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怎么也到这牢里来受罪?” 韩耕耘颇为心虚,暗自别过头去,生怕谭芷汀说出是他害得她进大牢。但谭芷汀只一笑,转而央那老者:“老人家,你还是赶快告诉我们龚四和周小六的事吧。” “要说那龚四和周小六,他们非但没仇,以前还总混在一块儿。他们是同一班的工匠,各自脱籍后,才不来往的。这次下大牢,怕是他们那么些年来第一次见面。今日龚四也不知着了什么疯,对周小六下这么重的手……咳咳咳……我这身子骨啊,老了!”霍阿二突然咳嗽,顺了顺气,才继续说,“说起来,他们这班人也不知走了什么运,两三年间全都脱了籍,龚家大郎还中了贡士,眼看就要中举人了,二郎也在私学读书。至于周小六,那是酒鬼投胎,一直泡在酒坛子里,更不知哪里来的银钱。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道观里丢了宝物,三百金呐,够我们这样的人吃穿不愁几辈子呐!现在想想,这些人发财发得奇,没准真是他们盗宝!不过,他们又说是那个叫五谷的道士干的,我老头子也就弄不明白了。” 韩耕耘问:“这些话你同京兆府或者大理寺的官差说过吗?” 霍阿二连连摆手,“这平白冤枉人的事我可不干,要是冤枉了好人,我这心可不安哩,再说了,琢磨杀人盗宝案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可不懂,还是交给青天老爷们,就像戏文里那样,黑脸的包公为民除害.....” 谭芷汀笑问:“那你怎么肯告诉我们?我们就是青天老爷?告诉我们就不冤枉好人了?” “哎哟哟,小娘子这话说的,好像我老头看碟下菜一般。也就是你们特意问起了这几个人,我才多嘴的,还有,龚四不是被带走了嘛,我们都有些怕他,当着他面万一说错了话,他那些小子们能放过我?说不定,明天就成了威风凛凛的大人,给我挨上几板子,那我可就有的受了!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工头里还有一个叫韩志平的,他是负责所有像身的木头,你们怎么不问他?” 韩耕耘喉头发紧,“他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想必早就死了吧,不然也该就和我们一样,被关到大狱里来了。” 韩志平是韩耕耘的父亲,见老者提起自己阿耶,心中不免戚戚,“你在口供中说,那个叫五谷的道人曾责骂过你,可否将前后经过一并告知于我?” “老身年纪大了,有些事情真的记不清了,若是说错了什么,公子还请多担待。说起那个五谷道人,他是负责监工的道士之一,每日在旁清点造像所用材料,一到夜里,他就得睡在殿中,时不时差我送来酒肉,给他打牙祭。那阵子,那个什么观主夜夜都在殿里做法事道场,把所有工匠全都赶了开去,我们也不明白,只知道不准我们进去。老身也是活该,忍不住想去正殿看看,想着五谷若是在,再派我些活儿,也好再讨几文赏钱。谁知那一夜,五谷却翻脸不认人,狠狠骂了我几句,还踢了我一脚,让我滚回去。他说观主正在做法事,容不得其他人打扰,真是放他娘的狗屁,我听得真真切切的,里面明明什么咿咿呀呀场戏的声音都没有,还有好多人影在火光里晃,分明是有其他人在。后来我特地躲在暗处等着,你猜我发现什么?五谷那个牛皮子让别人进去了,就是那个韩志平和龚四!” 谭芷汀说:“看起来这个叫韩志平的人与杀人案定脱不了关系。韩公子,你也应该去查查这个人!” “......” 霍阿二摇头,“韩志平?杀人?绝对不会。他是个老实人,为人也和善大方,还借过我一贯钱呐,老身到现在都没凑足还他,他除了穷点,也没什么其他坏处了。对了,金像完成之后,他就携妻儿回老家去了,也是脱了籍,真是好福气哟!” 韩耕耘几乎可以确定,他父亲韩志平与三清观一案有着某种重大关系。 “霍老,你知道周小六和龚四的家眷现在何处?” “周小六的父母早就死了,也未娶妻生子,一辈子就坏在一个酒上,和废人无异。至于龚四,倒是有一妻二子住在大安坊西街最后一门,房子别提多气派了,让咱们这些苦出身羡慕啊。公子,我可奉劝你一句,他家大郎是贡生,你切不可就这样进家门寻他阿爷不是!” “你可见过观主玉衡道人?” “不曾见过面,他可是个贵人,哪是我们这些人想见就见的。也就远远看过几次背影,总是被人抬来抬去,比我这个老头还不愿意走动呐!” 通过霍阿二一番话,韩耕耘注意到了龚四、周小六和阿耶三人之间的共通点。首先,他们都是元始天尊金像的铸造者,与杀人案必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其次,他们都发了意外之财,给自己脱了贱籍,那就有可能是他们将那批珍宝分了脏;最后,便是刚才龚四和周小六的反常之举,仿佛生怕引起官府之人的怀疑。他只叹日后怕是再难以亲自查问他们二人,只能期望于大理寺能够撬开他们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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