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她面皮上徐徐流淌,起初,温热地濡开,渐次变得冰凉,令她充分地感受到了肌肤上那种细细密密的寒冽刺疼感。 很奇怪,这一霎那,云湄好像通过这一滴泪珠,顷刻间与他达到了共感。那种爱憎掺半的、言语上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悱恻痛楚,在这一刻,随着他掉落在她肌肤上的眼泪,一路刺破肌理,洇入脉络,清晰地传递进了她的心里。 她不是没惹过男人哭,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属于许问涯的眼泪。 这瞬间,更漏残,万籁俱无声,哪怕呼啸不止的风雪始终连绵,她似乎也感受不到了。 这种震撼心灵,达到通感的共鸣,只能够用奇妙来形容,除此之外,难以言述。 云湄双唇翕动,湿睫战抖,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起始,纷乱中被他覆住了,将未尽的声息,全数吞没进他的咽喉里。 长天阔,东方既明。 熹微的光,一丛丛、一缕缕地投进了混沌的帐子里,将狭小的空间分割得支离破碎。 将所有酣痛,充畅地挥洒尽,两下里都冷静了很多。 云湄仿佛趴窝的猫,脱力地偎在许问涯身畔。 彼此的心跳声隆隆不止,互相传递。 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沉默。 从那一滴泪所带来的撼动之中抽离出来后,云湄复归镇静。为了解居,她调动思维,开始尽量理智地分析起缘由来。 这样顺风顺水的、在各色爱意里浸泡长大的世家麒麟子,忽然有朝一日,有一个图谋不轨的女人胆敢如此戏耍于他,得逞之后顷刻间弃他如敝履,他平生头一次毫无保留地付出的那些可观的、纯粹的、热烈似火的爱意,到头来没有得到哪怕是半丝的真情回应,这般由头至尾的欺骗、这样戛然而止的结局,定然会给一位从未吃过这种闷亏的、半生顺遂的大家公子留下前所未有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令他辗转反侧,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何也想不开,于是越想越偏狭,愈走愈偏执。 云湄先前不能理解他的行径,总是冥思苦索也想不通“何至于此”,是因为她经过多年的磋磨下来,早已无力谈论爱与不爱,每天一睁眼便是保命,挣钱。从前稚嫩时,她不是没希冀过,有谁能够救她于水火,开启一段酣畅的情缘,但后来在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之中,早便失去了异想天开的兴致。她不需要爱,以前是,现在也是,将来更是。这个男人现在对她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执拗,非她不可的偏执,每天对她倾注如火一般令人不得片刻松散空 当的爱与恨……倘若哪天他忽地想开了,决意抽身,闹得大起大落,她也依然不会感到有多么难以接受。 从小到大,云湄需要的只有两样:钱,和命。 有没有爱,无所谓。 打出生起,便一直陷在恶意里,五岁被卖后,更是荆棘丛生、折磨尤甚,在此水深火热期间,从没有谁来拉她一把、来爱她一场,她不也这么渡过来了吗?这便酿就了她寡情的性子,爱,于她而言从来不是刚需。 顺风顺水的人中龙凤能拿出最纯粹热烈的爱意,而汲汲营营十余载,才换得褪去奴籍、得以苟延的平头小民,没有余力去谈论浓烈的爱与恨。 云湄害怕自己没有办法回应身畔这个人,点滴的倾注,她可以摸索着尝试,可是沉甸甸的纠葛,需要刻骨铭心的解法,这令有心无力的云湄感到十分难办——她根本无法一下子回应到令他满足、填补他心中所有创痛的程度。 云湄其实是想好好商量一番的,关于她的何去何从,是短暂纠缠,腻味了便分开,抑或是为妾、为外室,还有,关于云意绥这个生在外头的女儿的安置。云湄很想与许问涯商讨一些现实问题。 可是他那厢呢,因为受到的挫折前所未有,记忆深刻,明摆着短时间内拗不过筋来,等闲是无法平心静气地与她言说这些的。 云湄思忖片刻,还是没有放弃与他沟通。趁着两下里俱都显得平和,她斟词酌句,想要以劝他重回正轨、莫要再枉费日月的由头,来牵出这些后事的安排,可是话都酝酿到舌尖了,偏偏又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那滴泪流淌而过的触感,仍残留在她的面皮之上。 一时让她根本无从劝起。 抑或是说,这样的触感,拨乱了她的心弦,让她再也无法如先前那般,维持理智地与许问涯协商破局的办法。 情绪泛滥。 隐隐心悸。 少顷,她只是苍白地陈述道:“许兆玉,你掉眼泪了。” 连她自己也没能察觉称呼上的顺口,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唤了他的表字,如从前亲近时那般。 掉眼泪。 这是从未有过的极为脆弱的情态,尊严零碎跌破,许问涯却半句没有反驳,也没有接任何话,一动不动闭着双目,惟有呼吸清浅。 从始至终紧紧交扣的十指,在这一刻,鲜见地传来了松弛的讯号。云湄感知到了,眼睫微颤,犹豫片时,垂眸看去,视野里,果然是他缓慢抽走的手。 始终充盈的指缝之间,忽然便变得空落落起来。 他的手,其实与她摊开的指尖近在咫尺,只要她稍微追踪,便能重又亲密相扣起来。 帘幔将迷离的晨光筛得愈加朦胧,有一束细细的光瀑,恰巧切落那距离之间。 云湄踟蹰片时,并没有那么做。 许问涯似没有察觉她这一番充斥着无声纠结的动向,双目一直闭阖着,只是间或在某个感知到她试探的指尖快要靠近的瞬间,他倾覆的长睫轻轻地、极小幅度地震颤了两下,可是果真,终究没有等来任何的后话。 半晌,他翻了个身,拉开幔帐,从脚踏上趿了鞋,伴随着寝衣擦过帐子边沿的窸窣声,彻底走远。 此回不欢而散以后,云湄很长一段时日都没有再面见过许问涯。他早出晚归,两人难以碰上,云湄只偶尔能在绥绥的房间里见到他来此陪伴过绥绥的痕迹,每一回都恰巧避开了她,从未照面。如是半个月,更是干脆鲜少着家了。 云湄有些不适应,但那夜,她自己都表示过二人不是在谈情说爱,人家自然没理由上赶着同她报备行踪。只得自嘲笑笑,莫可奈何。 可是互相一直不照面,也不是办法。 云湄开始逮着空当求见。 冬锋很有些为难,只能说:“大人这阵子有些忙。” 云湄铩羽而归,思来想去,下一次逮到人归家时,换了个漂亮些的说辞:“我来认错的。” 冬锋这回进去请示了。 里头的人打发得很快,没多会子,冬锋便灰溜溜地跨出门槛,讪讪朝云湄道:“大人说您没有做错什么。” 他不大明白这俩人又在闹什么别扭,分明近在同一个屋檐下,几句话非得传来传去,怪麻烦的。 云湄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仍不放弃地追问道:“我能进去见见他吗?” 答案是不能。 这日,她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等待许久,许问涯也没有半点露面的意思。 赵傅母满以为云湄是此间主人的外室娘子,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纠葛的根源,见状,只照着从前在大宅里目睹的那些个姨娘争宠的手段,殷切地给云湄出谋划策道:“时下将将立春,天气还冷着,您少穿两件,冻倒在书房外,接着便一切好说了。” 云湄听了,斟酌着思考片时,没有那么做。 这样兴许能管一时之用,但幼稚又受罪,冬日里她已然受过一场风寒,烧得昏昏沉沉的滋味,并不好受。现而今既已脱了奴籍,便不是从前那些为奴为婢的可怜辰光了,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主动伤害自己的健康,来谋取什么。 况且,云湄认为,自己与许问涯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只要她病来病去地卖上一场可怜,就能够得到妥善解决的。 她需要的是一个平起平坐的商量机会。 这显然很难。 如是捱过几天,许问涯又开始连日不着家,横竖就是不搭理她。 云湄以为他的劲头过了,想来她可以准备迎接卷铺盖走人的消息,便开始拾掇家伙什,出入院门,往各处打点产业铺子,擘画后路。 结果事实并非如此。 他虽则不见她,但也没说要放人。 难不成忙坏了,没有空当再想七想八,干脆先把她给搁下了,留待后日再说? 还是根本就是刻意在同她冷战? 云湄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她想,许问涯应该还不至于这般幼稚。 镇日冥思苦索,十分费神。 她干脆静待其变,不再满腹心事。 命还在,没掉一根头发。 手里还有余钱,各处庄子出息,蒸蒸日上。 这就很好了。 于是在转变主动到来之前,云湄不再自苦,开始打点自己的事。 莳花弄草,焚香煮茶,这些从前做奴婢时为了博得欢心、赢来赏赐才有意去习学的东西,到得今日,并没有被摒弃,顺延成了云湄无事可做时,用以调养性情的习惯。 她知道自己本真的脾气不算好。 那一夜,若是没有气性上头,而是由头至尾地顺着他的意,或恐也不会闹成今日这般。 虽然他偏执起来,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但交涉间,她也不是就没有一丁点错了。 ——在他质问时,她确实有故意在拱火,夸大其词,说出那样的话。 催化了矛盾,从而演变成现下这种境况。 于是这阵子,云湄镇日以书琴为伴,愈加心平气和。 闲暇时,云湄还给绥绥重新请了开蒙先生,把母女俩的生活打点得很好。 树挪死人挪 活,云湄遍经风雨,早便做到了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能适应得不错。 冬锋眼睁睁看着她一日好似一日,颇有些无从汇报。 好在许问涯似乎已全身心地投入到未完的庶务之中,没再挂心这些,也不再主动过问她们情况。 主子出行的次数变多了,随着案情推进,护卫难度加大,冬锋于是派了手底下的膀臂戍守家宅,自己则每日贴身陪伴许问涯左右。 由此,云湄发现院子里渐次闹腾了起来,不复从前安宁静谧。 新换的守卫领班叫做翘帆,是个跳脱的少年,生得风流倜傥,花言巧语信手拈来,宅子里的丫鬟女使尽皆被他调戏了个遍,到处姐姐长姐姐短,还时常给她们带些可口的细点、精工的首饰,俘获大片萌动春心,堪称遍地拈花惹草,就差没沾过云湄的边了。 因着他的年岁与元狸相当,云湄有时候看着他朝气蓬勃的样子,会经不住地畅想,倘若元狸不是那般出身,性子会不会也同这少年一般无忧无虑、明朗爽快。 云湄每日晨起,都能听到连绵不绝的、被翘帆惹出来的欢声笑语。她不反感,倒觉平添一抹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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