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当某一天,这样的欢乐戛然而止,便十分令人生怪。 云湄推窗细看,就见翘帆神色肃穆地倚在不远处的廊柱旁,正煞有介事地摆弄着横在膝上的佩刀,将两面血槽擦来擦去,抹得油光锃亮。 有被招惹过的丫鬟找他搭话慰问,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回以笑脸,随意摆摆手便将人给打发了。 云湄见状,有些坐不住。 她提裙迈上廊道,及到跟前,开门见山地打探道:“小帆,你没事擦刀做什么,宅子里进贼了?” 这些日子云湄时常与他打探许问涯的行踪,两人早都熟络了。 翘帆得过冬锋的令,对她并没有防备,直言道:“岳州近来颇有异动,那姓严的奸贼麾下,像是在分批抽调兵力,府城里军械库的出入也对不上,官官勾连,怕是阴谋不轨,山雨欲来。卫所那头的兵力不好调动,咱们这些被主子从京城带来的暗卫,便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云湄听不大懂,只隐约分辨出情况不大妙,“不是惩治贪墨吗,还能闹到打仗的程度?” 翘帆噗嗤笑了,解释道:“倒也不至于打仗,那是谋反,他们哪敢。就是主子懒得再周旋了,干脆在半个月后给他们设下了一场能够一网打尽的鸿门宴,他们兴许是怕到时候当真火拼起来,抗争不过,这下才闻风而动罢了。这不,被咱们钓出来一连串的勾连关系。” 这些政界的变动,云湄从没有涉猎过,自然听得如坠迷雾。她只是见翘帆的笑意一闪而逝,人不似从前那般乐观健谈,显得极为反常,由此窥出局势兴许不大乐观,心里便惴惴起来。 云湄委婉地问:“那你到时候会有事吗?” 翘帆一下子没听出来她的意有所指,脱口道:“嗐,做死士的,脑袋原本就栓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不都是常态吗?功勋是由枪林箭雨里砍杀出来的,不来活儿,整日闲坐在这儿,哪来的契机立业成家呢?” 不过他好歹是打小四处惹草招风的风流子弟,见云湄目光殷切地凝睇着他,并没有他的接话,顷刻间便顿悟了,脸上先是露出洞彻的笑,旋即清清嗓子咳了声,故意佯作难办地蹙起了眉头,道:“也许当真会出事吧,洞庭这地方水深,上官们尸位素餐、结党营私多少年了,突兀来个人雷厉风行地动了所有人的利益,真要惹得他们狗急跳墙,至时候会闹成什么夸张模样,说不清的。” 这番刻意渲染过的言辞,果然闹得云湄一晚上没睡好觉。 翌日,她顶着眼下两片青影,推窗问:“你们大人昨夜又没回来?” 翘帆趁势拱火,做出一副怅然的模样,长吁短叹地说:“这样濒危的局势,咱们大人哪里能回得来啊!” 云湄抿抿唇,但又没可奈何。 这种情况,并不是乔子惟先前所面临的亏空难题,非普通人能够与之同舟共济。 她手无缚鸡之力,没得拖后腿。 只能安安分分在家待好。 倒是午间,听到院子里的女使互相咬耳朵,说开春以后,鸿圆寺开坛作法,庆祝寺庙里头那一泓汇福灵池解冻复苏,预备三日后在池水之畔举办庙会,当日烧得头香者,可在住持的护法之下通达天意,朝上苍许愿,保准灵验。 以往这种神佛之事,云湄从不在意,要是菩萨当真怜悯众生,那她的苦难早便得到妥善解决了。鸿圆寺这一通造势,左不过是吸引达官贵人到场挥霍一番而已。 但现下,情况大不一样了。 这就好像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既然她旁的事情做不了,那便非得拿到这个头香,才能安心。 是以,及到庙会那日,云湄当真在翘帆的一路护送之下,抵达了鸿圆寺,使出十八班解数,想方设法地拿到了第一炉头香。 头柱香,在传统里,看的是信徒的虔诚与否,不是钱财的多寡与关系的远近,换句话说,倘若鸿圆寺靠关系抑或是靠金钱,奇货可居地将头柱香的机会待价而沽,那便也会因此失了大寺效应,不能服众。 所以竞争时,是绝对公平的。 这就让云湄没有那么难办,不必跟有权有势的那些个信徒们争个头破血流,她只需要最早到,最早爬上百重阶梯便是了。 有翘帆的助力,她提前一夜抵达山脚下,攀爬之中时不时借一借少年的力,待到东方泄出一丝晓色之刻,争得了第一。 人及到法坛旁的那一刻,浑身酸软。 住持低垂眉目,和蔼地问她所求为何,紧接着说了些悲天悯人,皇天定然不负有心人的套话。 云湄累得昏头转向,险些将爬上来的初衷抛之脑后,人还没站稳,便乍然听此问,懵懵然间头一个想起的居然是自己,然后是绥绥。 反应过来后,她很有些心虚,头一次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没良心。 毕竟是亏欠过的人,他眼下都盘桓于生死之际了,总得挂念着他一些的。 “我给……”她斟酌片时,含混地说,“我想给外子求一个康健顺遂,还请圣僧为我上报天听。” 外子。 翘帆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这个称呼,唇角弯起,已经准备好怎么在许问涯那厢添油加醋地汇报了。 ——这不得美死他? 云湄在鸿圆寺累得团团转,先是走了一趟作法的流程,再在住持的引领下,往汇福灵池去,掬了一捧说是喝下后能护佑加身的灵水,旋即在巧舌如簧的极力推销下给菩萨捐了个金身,最后顺带去了一趟乔子惟所说的桃花树,细数了一番泥地里深埋的女儿红的坛数,计算该偿还的款项,这才得以回程。 难怪这世上皈依神佛者甚众,别说,这一趟神神叨叨地走下来,云湄心里还确实安定了不少。 回到住处,她揣着第一炉头香的香灰,还有一瓶子情莹莹的汇福灵水,开始思索怎么见到许问涯的面,让他依照最后的程序,喝下掺了香灰的灵水。 想着想着,开始叹气。 别说连哄带骗地让他喝下这玩意了,云湄深知,她眼下的现状是,连见上他一面都很难。 “阿娘!”绥绥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只扯扯她的衣角,见她垂头,指了指脸蛋、鬓角的地方,“阿娘脏得像花猫。” 云湄这一天下来兴兴头头,连整理仪表都忘了,踅身瞄一眼,就见自己右脸脸颊上不知道哪里沾惹了灰扑扑的香灰,髻里的簪子、鬓边的珠钗,也松散在纷乱的青丝里。 她见状失笑,又听绥绥身上传来饥饿的腹鸣,便随意扶了扶簪钗,大发慈悲地先解决女儿的问题,“阿娘给你做面吃,怎么样?” 绥绥双唇翕动,有点不大赞成的样子。 她娘什么都会,什么都一点即通,就是不知为何,唯独做起饭来…… 很难吃 。 但是她不敢说,乖巧地颔首道:“好。” 云湄便将她抱去了厨房。 绥绥被她放在小杌子上坐定,撑着小手支颐,歪起脑袋看她忙来忙去,没多久便开始犯困。 云湄将将挽上襻膊,正在炒制盖码,余光见女儿打起了哈欠,不由动作微顿,瞄了一眼为时尚早的天色,回过身来,古怪地打量着绥绥。 绥绥的作息被调养得十分稳定,惯来早睡早起的,顶多午休时贪半柱香的懒,其余时辰不至于常常犯困。 然而,云湄发现女儿最近这段时日,犯困的时间点堪称乱七八糟。 绥绥被她看得正襟危坐起来,瞌睡虫顿时飞去了天外。 不过来自母亲的威慑,是自小定型的,没多会子,绥绥便被看得不打自招了:“阿爹带我玩。” 云湄纳罕极了,没空当去纠正她的称呼,只顾疑问道:“我几乎一整日都在你身边,他哪里来带你玩过了?” 绥绥不敢看她,小手不住地搓着膝头,支支吾吾地闪躲着道:“天、天黑的时候。” 云湄匀了口气,“你是说半夜?” 绥绥咬着唇瓣点点头。 云湄听得讶然,一时十分失语,戳在锅里的勺子都忘了动。 “因为你们吵架,”绥绥觑了觑她千变万化的脸色,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灵机一动,转移矛盾道,“他才这样藏头露尾的。” 云湄听了,气愤之下忽而失笑,也不知道绥绥究竟打哪儿学来的词藻。 藏头露尾。 ——许问涯还不至于这么幼稚吧? 他兴许是最近冗务繁重,归来得晚,又不想失去将将才与绥绥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这才如此。 夜半出门寻欢作乐,这一大一小可真能折腾。 难怪绥绥这几日晨间起身,都是一副兴兴头头、意犹未尽的模样。 云湄生气之余颇为无奈,是以,没有发作。 她将码子炒好,旋即注水,趁热下面,没消多少功夫,便舀出来装碗,推到绥绥跟前。 绥绥已经学会了拿筷子,但这一碗面,还是被她吃得很艰难,磕磕碰碰的,战线拉得老长,面都坨了,才吃掉一小半。 云湄并没有往厨艺方面怀疑,只操心地问:“不是教了你怎么拿吗?怎么又不会了。” 绥绥复杂地瞄了她一眼,不敢说真话,思忖片时,童言童语地搪塞道:“困困,拿不住。” 云湄便开始亲手喂她。 绥绥欲哭无泪,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张开嘴巴接,然后食不知味地咀嚼。 就这么捱了半晌,绥绥眼珠一错,透过半开的窗扉,在远处廊道的阴影下发现了救星,匆忙转移话头,抬手指去:“阿爹回来了!” 云湄手中一顿,循着她指尖所向,扭头看去,只惜外头除了春夜泛滥的牛毛小雨,什么也没有。 大失所望,她敛回目光,垂着眼睛,无意识地拨弄着碗中成结的面条,嘴里嘟囔:“……你混说什么呢,快吃!吃完睡觉。” *** 许问涯风尘仆仆雨夜晚归,入得中门转进连同内外院的游廊,原是要往书房整饬公文,走至半途时,余光却在昏昏沉沉的雨幕之中,捕捉到了一泓澄黄的温馨灯影,不由驻足,循迹眺望过去。 就见远处的角房里头热烟蒸腾,昏黄的微光映在窗户纸上,仿若晦冥风雨之中的一点温暖明灯。 两扇窗子半支着,间隙里泄露出流淌的裙裾之影,顺着裙影往上瞧,她双臂之上的襻膊束得紧紧,正探手搅和热汤,发髻不知缘何,有些歪扭,侧脸还沾着薄薄一层灰影,似是随手擦了一道,便任之不管了。 亦步亦趋缀在后头的翘帆见状,立时出来喋喋不休地发挥一番,将云湄借助他的力量轻松飞跨阶梯,添油加醋地烘托渲染成了云湄漏夜爬起来,睡眼惺忪赶至鸿圆寺山麓,虔诚地一级一级攀跃千步高梯,最终感化住持与上苍,求得外子福泽庇佑,诸事安康。其用词万般宏伟壮烈,充分地突出了女主人公之切切心肠,之深情万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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