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会收摊,换身衣裳就过去。”萍萍想了想,又加一句,她一说话就带笑,右侧的酒窝旋得更深。 “不急。”裴小官人喃喃回应,原先对视的眸光挪下,瞟到萍萍的酒窝上。萍萍目光不经意追去,小官人却即刻低头洗面,再瞧不清面目。 “萍萍,去做什么呀?”杨婆笑问,那日她没出摊,不知情。 萍萍便把裴小官人介绍帮厨的事说了,笑道:“真是不知如何感谢大官人。” 见小官人已经抬头,她给他递胰子,裴小官人依旧垂首,不见眸色,接过胰子后低低回应:“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这胰子不似澡豆,不能美白,只能洁面,裴小官人日日只用胰子,洗完的水里也不见铅粉,却肤如凝脂,和萍萍站在一起,比她还白三、四分。 杨婆免不了又是一顿吹捧:“大官人您脸可真生得好,跟白玉似的,有个词说什么来着?玉人!对,大官人真乃玉人!” 萍萍已经招待裴小官人几十回,但从未留意他的样貌,此刻杨婆叨叨,才飞快掠一眼——眼大窝深,眉目冷硬。 萍萍顿了下,粗犷的五官放在一张白净斯文的面皮上,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违和。 萍萍配多了澡豆,鼻子灵敏,今日也在裴小官人身上嗅到浅淡苦涩的药味。 他大概常年服药。 肤白许是体虚吧。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裴小官人走的时候,萍萍忍不住比平时多关切些,嘱咐这位苦命人千万记得食早膳,若是有时间,再睡个回笼觉。 “我明白,”裴小官人漾笑,“‘食饮有节,起居有常……” “……不妄劳作,方能形与神俱‘。”萍萍接上后半句,和裴小官人异口同声讲完。 裴小官人原本浅淡的笑明显变浓,她也知《黄帝内经》。 萍萍回以一笑,没想到裴小官人也晓得她官人讲过的话,下一刹来了新主顾,萍萍没时间再闲聊。 裴小官人也不闹,自行过街。他家就住在浴堂对面,到门前驻足,迟顿须臾,回头隔街遥望。 洗面摊上,萍萍正背对着他忙活。 “天色隐晦——”报晓的头陀执板训街,挡住裴小官人视线。裴小官人抿唇笑笑,也不等了,回身进门。 隔着一条街,主顾一走,杨婆就忍不住告诉萍萍:“大官人刚进门前还在望这边呢。” 萍萍正泼水,不假思索回问:“哪位大官人?” 杨婆跺脚,萍娘子怎么转头就忘:“街对面,刚找你洗面的裴小官人!” 萍萍收盆:“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洗面时,她有照顾不周? 杨婆见其神色,恨铁不成钢:“傻呐,他是对你有意思。” 萍萍立马摇头:“别瞎说。” 不可能,好生荒诞! 杨婆却振振有词:“小官人若是无意,为什么不管刮风下雨,都要来买你的汤?又缘何要你介绍差事?” 萍萍刚要反驳热心快肠,邻里照顾,杨婆又快她一嘴:“老身跟你说啊,虽然都在一条街上,但只有小官人的宅子是三进三出的,租金比别家贵好几倍,而且……”杨婆压低声音,“他这宅院其实不是租的,是他自己买的!” “没准是什么外地的世家公子,你可要抓牢了!” “干妈再别讲这样的话,”萍萍正色,“我成了亲,有官人的。” 她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巾。 她只等她的官人。 杨婆见萍萍严肃了,后面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拐回肚里:你那官人至今没个音讯,说不定别处另娶了呢?何必苦守。再说,人就是回来了,能比得上裴小官人的模样财力? 萍萍已垂眸盯着脚尖:以前没留意,杨婆一提点,才惊觉裴小官人的确过分亲近了。明知道她有夫还来接近,定不是什么好人。这回帮厨一定要按市面上的规矩结佣金给他,两清之后,能避则避。 “萍娘子!”方才招待过的张屠推太平车经过,又同萍萍打招呼。 防下雨,太平车着数层厚油纸。 萍萍笑吟吟招手:“张丈,去江边呀?” “可不!”张屠经营底下丹阳、金坛等县的猪肉倒卖,每天都要来回推好几车猪肉去码头。 夜色苍茫,流水哗哗,四、五艘货船正静悄悄上货。 从上游漂下两只漆黑的客船,穿进货船间。 这个点,旅客们都还在沉睡。 连赶路的梢公们,也朝江中点下巴,禁不住犯困。 又来一艘客船,却灯火通明。 舱中,若干男女正聚一处 ,背窗那位青年男子,身着荼白圆领袍,幞头梳得格外整齐,不允一根碎发散落——因此他仅是稍微压低下巴,就露出耳后颈上一颗浅红的小痣。 第二章 老天留人 一白净少年和一女使打扮的美貌少女,一个递一个摆,逐一上膳——是同样的汤饼,不仅用一样大小的碗,连上面漂着的卤牛肉片数和葱花颗数都差不多。 女使刚摆好,着荼白圆领袍的男子就随手捡了一碗吃起来,其余人见他动筷,这才拾箸。 食盒里还有东西,女使又取出四只颜色一样的琉璃碟,里面均匀垒着雪白长条的吃食,切边四方,却不是面,面上点点金黄像是桂花。 荼白圆领袍男子仅朝碟中晲了一眼,女使就急忙躬身:“启禀殿下,这是船家昨日拿给我们的,说是自家娘子做的本地糕点,唤作桂花云片。” 碟中每一片云片糕角都戳有一个细微小孔,已验过,无毒。 “你们吃吧。”白袍男子继续吃他那碗汤饼,又道,“说过出门在外,你我皆是随从,不必如此称呼,亦不必拘礼节。” 他不说还好,一说,原先也坐在桌边的老翁连忙起身,掀袍下拜:“臣惶恐。” “奴亦惶恐。” 眨眼间舱中人尽跪倒,独余白袍男子还坐着。他这才停箸放碗,俯扫众人。 白袍男子,乃是当今国本,太子柳湛。 他奉官家圣意南巡扬州,沿路十分低调,自金陵雇船后,就命随行的御史中丞林元舆扮演老员外,柳湛自己,则和殿前司的近卫、东宫司膳、内侍一道,扮作林家仆从。 “都起来吧。”柳湛淡道,似有几分无奈,“吃完了还有事做。” 众人闻言,一片应喏起身。 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他们压在柳湛前一拍用完早膳。待柳湛吃完,女使立马上前收拾碗筷,擦拭桌面,东宫内侍袁未罗则赶紧铺上一块桌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好四宝,柳湛就着这简陋圆桌处理起公务。 袁未罗立在身侧研墨。 不一会儿,满台乌黑,如蜡似油,忽闻窗外幽响,袁未罗循声望去,窗户外头跟砚台一样黑。 离天亮还早,就算是在漏院,这个点也还没上朝呢! 嗡——嗡—— 天愈寂寥,声音就越显幽亮,像是即将抵达的大潮。 可明明舟行平稳,如履平地。 嗡——嗡—— 不是水流哗声。 像是……好些人在吟唱? 隐约还有富有节奏的磬钹和木鱼声。 袁未罗这才反应过来,是哪里的和尚在诵梵音。 唱的似乎是本地方言? 反正不是官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曲调亦与东京城的梵音迥异。 明明欢悦,却有股说不出的头皮发麻,袁未罗突然害怕被窗外的黑夜吸进去,慌乱别首,觑向舱中暖灯和坐镇的太子殿下,才稳住心神。 他盯着柳湛,不眨眼地细瞧,太子殿下乌发白袍,穿的是有钱人家护院惯穿的圆领袍,质地亦算不上出众,桌上的油灯也是寻常一盏,可就这么一照,便光彩照人,鼻挺颊玉,袅袅似山松覆白雪。 窗外的梵音还在诵,离得越来越近,袁未罗悄悄朝柳湛那边挪了半步,壮着胆子继续听。 船不知行了多久,他渐渐不再畏惧,反倒觉得身子轻松,洗了个干净澡似的。 袁未罗忍不住发问:“这些大师们诵的什么经呀?是哪里的道场?” 柳湛正看公文,头也不抬:“不怕了?” 袁未罗咂舌低头,原来殿下看出他害怕了啊…… 他重抬起脑袋,挠了挠:“现在不怕了,反而听着高兴,就是不知道诵的是什么。” 柳湛合上一本公文,又阅下一本,始终抿唇。 “殿下,他们究竟诵的什么?” “孤也是头回来,并不通晓此地方言,你问林公。”柳湛手上继续翻公文,遇到该圈点的地方,批上两笔。 诸人之中,唯有御史中丞林元舆不是第1回 下江南,且博文广识。六旬白头翁,闻言起身拱手:“殿下应该已经到了润州。诸位大师正用润州话诵《涅槃经》。” “《涅槃经》?”袁未罗呢喃。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和尚们诵到此处,林元舆便也拣这句复述。 “什么意思?” “本来有的如今无了,本来无的如今有了。过去现在将来,无永恒固定,变幻无常,缘起性空。” 袁未罗半懵半懂点了点头,又望向窗外,天色已不似之前那般乌黑,朦胧间见峨嵯山峦,横枕大江。 梵音正是从山上传来。 袁未罗忽地想起昨天船家说过,今早应该能到润州。他读书不多,但知道润州有座北固山,千百年来,刘玄德、孙仲谋、刘寄奴,多少风流人物都与这山有缘,便信口开河:“原来是北固山的大师们在诵。” “人早课修行,日日如此。”林元舆莞尔,“祇树有缘,你我能听到。” “是金山。” “什么?”袁未罗循声扭头,见是向来寡言的殿前司近卫,鼎鼎出名的“闷葫芦”蒋望回插。嘴,不由更惊讶,“你说什么?” 林元舆和那女使也看了过来。 蒋望回启唇,低低回应:“不是北固山,是金山寺。” “希颜怎么知道是金山?”柳湛突然发问,不曾搁笔,视线也只追随着折子移动。 蒋望回却惊得一抬眼皮,而后镇定心神,屈膝回道:“回殿下,臣……为着行程妥当,事先将金陵、润扬一带舆图熟记于心。” “过西津渡便进润州,有寺金山。” “‘北固在金山以东十二里,近瓜州,出润州’,这些都是舆图上记载的。” 蒋望回断续答了好几句,柳湛却只往他膝上晲了一眼。 “这事不必跪。”他好似随手一说,又继续往那折子上勾勾画画了。两滴水从窗外飘进来,眼看要打湿公文,柳湛手往左挪避开。微风掠过他的后颈,从耳后那颗小痣擦过。 原来外头已雨若飞絮,之前被诵经声遮盖,不曾察觉。 女使旋即担心柳湛淋湿,上前想要关支摘窗,袁未罗轻声提醒:“正烧着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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