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以然的张安回首, 这才发现柳湛,他和赵铁匠不同,并未知难而退, 旁边挑夫打趣说他难追了,张安便点头:“是难了,原打算乡试后提亲, 现下得会试了。” “哎哟,你要考举人!”挑夫竖大拇指,“有志气。” 柳湛在后听着,此类从来懒得插话,但一想到书生考乡试是为了娶萍萍,就忍不了,不咸不淡开口:“中了县试,还要三年才得秋闱,寒来暑往,沧海桑田。” 挑夫和张安熟,眼睛眺着柳湛,给张安帮腔:“张安,有人嫌年岁长,那你就先成家后立业嘛,生几个娃儿再考状元!” 张安却摇头:“当今官家年近三十仍未立后,亦无子嗣,想来也是遵循大丈夫先立身,我等匹夫又着急什么?” 张安说时,面上不自禁浮现敬仰尊崇之色。 柳湛噎住,之后沿路,沉默如山。 * 翌日,天蒙蒙亮。 萍萍去善堂的伙房用早膳,今日统一吃汤饼,煮好的无汤面添上辣子、花生葱和花,再浇一勺带肉沫的卤汁。 汤饼已先配好数十碗,来一个人就发一碗,轮到萍萍,明明瞥见碗内葱花,她还是接过,道了声谢。 此时伙房里人不多,她挑了张空桌坐下,手探向筷筒,却有一人先她一步抽了双筷子,接着在她对面落座。 萍萍眼往上抬,见是柳湛——他今日亦是锦袍玉带,但打扮明显比昨日讲究许多。 柳湛未同萍萍对视,径直端来她那碗,帮挑出葱。 “你昨日不是下山了吗?”萍萍问。 “昨日下山,今日上山。”柳湛专注挑葱,头也不抬。 萍萍抿了下唇,伏低身子,声亦压到最低:“你天天在山里,是要弃国家大事于不顾吗?!” 柳湛微笑,家国先于儿女情长,这正是他钟情的萍萍。 “放心,我还没那么昏聩。”他笑 着说。 “萍萍,这位是谁呀?”人一多起来,就有忍不住凑近打听的。 萍萍张嘴时,柳湛已转身,甭管认识不认识,就笑答:“旧人。” 不是官人,旧人总算吧? 萍萍合唇、默认。 “哦?哦——”打听的婆子一音四声,起承转合,“那大官人怎么称呼?” “晚辈姓柳。” “国姓呀!”婆子拔高嗓门追问,“大官人家里做什么的?” “晚辈从前和萍萍在润州开汤饼店。”柳湛看向萍萍,敛笑,凝眸,“后来我不对,把她气跑了。” 一跑就跑出几千里。 婆子旋即回首,同另一张四人桌挤的八名婆子和小娘子对视、挑下巴、点头——说什么来着? 大家都猜对了吧。 婆子回头,接着四、五名小娘子亦走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气跑娘子,那是你不对。” “活该你娘子不认你,气反过来,多受一受。” “好好哄哄萍萍。” 萍萍辩称不是娘子官人,却被淹没在如浪人声中。 她无奈鼻息出了口气。 众人仍在打破砂锅问到底,连煮面的厨娘都凑到桌边:“开汤饼店的?瞧你周身矜贵,甩手掌柜吧?” 柳湛笑着摇头:“都是在下掌勺。” “真的?” “千真万确。” 小童们也醒了,涌进伙房四处寻人,平常总唤萍萍娘亲的,贴近前听见大人言语,立马就问:“阿娘,这位是爹爹吗?” 萍萍刚要否认,柳湛就抬手笑着摸了摸女童脑袋:“好俊的女娃娃。” 他学本地人说话,还从袖中掏出个金镶玉的长命锁给女娃挂上。 萍萍垂眼:好哇,有备而来! 女童低头攥着锁,转身就要向同伴炫耀,柳湛抬手:“等等!” 女童停步回头,柳湛又摸出一把糖,递给女童。一下子孩童全跑来要糖,柳湛笑眯眯挨个分发,而后似不经意推了一小把到萍萍面前:“要不要吃?” “我吃汤饼。”萍萍拒绝。 柳湛脸色仅一霎黯淡,就重恢复柔和。随侍们抬着箱子进入伙房,将风车、布娃娃、纸鸢,陀螺、毽子……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发给孩童们,又给娘子婆子汉子,人人发一张百两交子,男女老少都送到心坎上。 一时间许多人挤在这桌同柳湛道谢,萍萍面无表情盯着柳湛,他回礼时趁机瞥向她。萍萍的眼神无声说:漫天撒钱,陛下破费。 柳湛抿唇,原本就弯的眉眼弧度愈深,笑逐颜开。 第三次清晨,萍萍再次来用早膳时,发现伙房里面一夜变样。 店门口两侧挂着红灯笼,墙上贴了吉字和福字,点单的名称价格牌亦挂在架子上,换了五张宽桌,内侍们进进出出,运的皆是鲜肉面粉,还有二人灶前轧面擀面,案板上十来个空碗,并葱、鱼皮、笋泼肉和小排配料。 柳湛在灶前忙碌,锅里腾起的热气令萍萍一阵恍惚——他将伙房变成了三水汤饼的模样。 亦或者说,他将三水汤饼搬来青城山善堂。 萍萍想到当年是他果决离开润州,刚经营起来的汤饼铺说卖就卖,才重硬起心肠。 柳湛见到萍萍来,一笑,将刚煮好的一碗银丝面添上鱼皮臊子,推给她:“四,戴红丝缯发带那位娘子。” 这是他俩卖汤饼时的编号,四是左上角落里那张桌。 萍萍没像在润州那会跑堂送面,径直略过灶台,柳湛伸手抓向她胳膊,快挨着了,却陡一收:“唉再等等。” 他重推过来一碗,盖满笋和小排,没有加葱:“这里还有一碗,给你煮的。” 片刻,萍萍端起碗道了声谢,自去找位置吃了。 柳湛不敢回头视线追逐,因为他已经被灶台的蒸气熏得热泪盈眶。 这一天早上,柳湛给善堂里所有人都煮了面。 不知是面真好吃,还是财帛动人心,萍萍开始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旁人说柳湛的好话,劝和。 每每这时,萍萍都回说莫要劝了,有一回在溪边,她被围得实在脱不开身,说了句狠话:“你们瞧这溪水,能倒流吗?” 说完无意远眺,才发现柳湛立在溪对岸。 萍萍心沉了下。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反正第二天还是笑呵呵煮面,逢人就打招呼,包括萍萍。 好像善堂里的人突然就和柳湛熟了起来,有一回辰巳之间,萍萍路过后院,竟扫见柳湛在帮忙扫落叶。她顿住脚,已经走过去的人,倒回来瞧,才敢确认。 翌日,傍晚,她又发现柳湛在打扫正堂。萍萍忍不住了,走进去注视了会,柳湛才停下扫帚,回首对视,旋起唇角。 四下无人,萍萍直言:“堂堂天子,不在朝堂上安邦治国,却在这里执帚扫地?” 柳湛手仍放在帚上,眉眼间俱是温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拘于灶炉,困于伙房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 萍萍吐纳数口,转身就走,柳湛跑了两步将她抓住:“萍萍——” 起初掐着手肘,下一刹自退数厘,改为指拉着她的衫子,再一对视,彻底放开她。 他小心翼翼掏袖袋:“你走的时候,落下它了。” 月钗一拿出来,夜明珠就满堂放亮。 “它想跟你走,想被你重新簪在头上。”柳湛双手将钗奉至萍萍面前,屏住呼吸——不知她还喜不喜欢这支钗? 如不喜欢,换凤冠好不好? 萍萍仰望堂外,日落线下,一轮皎月刚开始往上攀。 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但月亮不是他了。 “明月依旧,物是人非。”萍萍说完不久,就感觉身边那双奉钗的手垂下。 她狠下心没有再看柳湛,跨出正堂。 良久,柳湛扫完余下那一块地,才慢慢踱出。 外面,几位善堂里的人包括堂主,聚在树下喝酒。瞧见柳湛,堂主笑着招手,示意他也过来坐下:“都扫完啦?” 柳湛点头,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 堂主给他倒了碗酒:“辛苦辛苦。” 继而敬酒。 柳湛应合,连喝数口,眨眼半碗下去。众人围上来关切:“今日萍娘子有没有和你……再好一点?” 许是醉意上来,又许是心里难受再憋不住,他竟倾诉出口:“从前她说我是她的月亮,现在不是了。” “嚯,那她的月亮现在成 谁了?” 张安吗? 善堂里的人赶紧锁住嘴巴,怕话漏了。 柳湛面色如今晚夜色,抬手将剩下半碗饮尽。 “大官人,别跟自己过不去,就算萍娘子一生有很多月亮,但你肯定是她曾经最爱的那一个。” 这劝慰不如不开口,柳湛自倒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一阵钝痛,他嗫嚅:“我只想做她的唯一。” 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拿人手软,吃人嘴软,两样皆占,怎么办? 只能帮他咯! 大伙交头接耳,不一会献出一计:“大官人,您的计策,对也不对。追忆往昔,仅仅重建一间汤饼铺是不够的,您要在她面前,把她从前为您做过的每一件都回忆一遍,事无巨细,要让萍娘子晓得,你都铭刻于心,不曾忘记。” “对,让她晓得你记着她的付出!” “还有,从前你俩恩恩爱爱的事,也捡最腻的回忆,别嫌粘牙。小娘子嘛,多听一些往事,保管心软,百炼钢化绕指柔。” 柳湛拇指扣着碗,两颊紧绷:“当真?” “当真!上回米铺的掌柜就这样哄娘子的,他娘子本来要和离的人,听完就眼泪涟涟扑回老张怀中。” 众人当中有个婆子是善堂医婆,术业专攻,多叮嘱一句:“实在不行大官人就卖个惨,撒个娇,说心口疼,萍娘子绝对放不下,怜惜你!” 翌日,萍萍一早起来出屋,柳湛已等在门外。 “今日不煮面了?”她淡淡问。 “煮的。”柳湛跟她一起往伙房走,“我有话,边走边说。” 第一百一十章 求一颗心 “以前在金山, 我们也走差不多山路。”柳湛笑眺前路,缓缓开口,“每日照料完菜田, 我们就走山路去听经, 或去观江, 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一走……” 说到这,柳湛眨了眼, 先垂下眼皮, 才偷看萍萍右手——并不是“就这样”,那时候萍萍会牵他的手, 甚至主动挽上他的胳膊,脸颊贴着,黏黏糊糊。 而不是像现在,时刻隔着半身距离,他有时候尝试再靠近些,她就不露痕迹离远。 柳湛勉力维持微笑:“下雨天只能在屋里,你会在做好吃的渍梅, 我太贪嘴了, 你就气得藏到床底下……”他虽是依计行事, 但讲出口, 自己也感慕缠怀,“山居真是神仙日子,我俩病中扶持, 你照顾我,我照料你,摩邓女见过了阿难的不垢不净, 但仍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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