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相见时难 柳湛预演过千百次重逢, 却没想过这样不堪。 而萍萍早避开对视,没有留意到柳湛任何表情。 她想,如果以前质问出这番话, 自己一定会难受、憋闷, 甚至委屈得哭出来, 但现在,虽然仍然没有原谅他,但讲出口竟无太多波澜。 她这两年过得太开心, 没哭过, 所以此刻也不会因为柳湛掉眼泪。 若真要说伤心,独他那句“回家”, 惹她忆起扬州亲友,心头发酸,虽然杀了裴改之,犹有悲愤。 柳湛始终目不转睛盯着萍萍,自然睹见她脸上淡漠,愈发苦涩,抬头望天, 免得两泪交流。 他想让她别这样说话, 别这幅表情, 却又顾忌着说出口萍萍误会了, 以为他居高临下勒令。 良久,柳湛哽咽央求:“萍萍——”不敢再喊她娘子,想起没名分的话, 又想捅自己千百刀,“你和我说说话吧。” 柳湛身后随侍惧震,天下一人的官家竟如此低声下气。 “我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萍萍婉拒, 看向襁褓:“我要去找堂主,给这女婴登记,安排托管。” 她有理有据,柳湛只能扯嘴角,赔笑:“那你先忙。” 他说得很轻,觉得自己有点有气无力。 萍萍已转看向另一位娘子和张安,同他二人解释女婴来历。说完萍萍就往正堂走,赵冬笋自觉送佛送到西,他捡的女婴,自然要有始有终,一道去了。 另一位小娘子是拾柴归家,牵起女童,亦同路。至于张安,他沉默最久,最后开口:“今日鄙人刚好是来整理人员名册的,待会可以帮着登记。” 萍萍点头:“我知道,堂主和我说过了,嘱咐我和你一道整理。” 四大两小,一齐远离,原地很快只剩下青山褐石,柳湛和他的随侍们。 官家自降身份,辛苦寻人,却吃了小娘子闭门羹,自有随侍忿忿不平,狠瞪萍萍背影,亦有随侍建议:“郎君,实在不行,将萍娘子绑回东京?” 千乘之王,生杀予夺,没有什么不对。 柳湛却振袖呵斥:“放肆,掌嘴!” 说话的随侍旋即跪地自掴。 柳湛脸色晦暗,自己如果那样做,和萍萍越发没有回旋余地。 他看着随侍已经泛红的脸,叹了口气:“起来吧,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提。” 随侍齐齐应声:“属下遵命!” 柳湛迈步,亦朝正堂方向走,他可以等,等萍萍忙完。他可以排在女婴,甚至那铁匠和书生的后面,谁叫他们没名分,他也没有。 柳湛思及此,无声苦笑,又暗暗告诫自己,若想做回萍萍的官人,那天子与铁匠书生贵贱有别的念头,千万不能被她知晓。 他悄然跟在萍萍后面十来步距离,不敢靠太近了,众随侍又落柳湛身后十余步。 前方,赵冬笋正瞟着萍萍道:“你这一天天的,既养花又要做名册,辛苦啊。” 萍萍一笑,亦看赵冬笋一眼:“若说辛苦,怎及撑船打铁磨豆腐。” 赵冬笋收下萍萍的目光,哈哈大笑。 其实他这两回来,的确对萍萍生出了些想法——倒不是因为二人多熟,有多了解,只是萍萍偏丰腴,赵冬笋觉得应该好生养,毕竟他前头亡故的娘子,就是因为人瘦盆骨窄,生不下来,一尸两命。 但方才瞧那自称萍萍夫君的男子,无论样貌、气派,皆一等一,他说一口流利官话,穿的圆领袍上暗走的都是金线,真金子。 后面还跟乌泱泱那么多下人,也都气度不凡。 男子肯定是大贵人,自己一个打铁的,哪里惹得起,赵冬笋就在这几步路间歇了心思。 待安顿好女童,赵冬笋即刻告辞下山。 另一位小娘子亦早离开,只剩下张安和萍萍整理名册,山上潮湿,一打开许多页墨迹洇染,看不清记录。 半本废了,要重誊抄。 萍萍俯仰,将存放名册的库房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防水还好:“得想个防潮除湿的法子。” 她记得扬州梅雨天都用木炭,善堂可以效仿。 张安旋即感叹:“据说燎沉香可以防潮,但沉香太贵,我们都还没见过。” “不用沉香,”萍萍看向张安,“木炭也可以。” 四目相对那一刹,张安本能避开,怕瞧见萍萍眼中“你连这都不知道”的讥色,但挪了眼后,脑子才比动作慢一拍反应——萍萍眸中没有讥色,她就是正常告知。 张安又后悔方才避开对视了。 他想重新对视,萍萍却已朝库房外走:“先抄吧,抄好我去和堂主说。” “哦,好。”张安急忙赶上。 柳湛伫在远处,注视萍萍和书生一前一后,从那门窗紧闭的库房出来。 二人已经离开许久,柳湛袖下仍紧紧攥着两拳——他方才还大度地想可以排队,这短短几刹,就忍不住要冲进去。 柳湛拳松开又攥,快步跟上二人。 萍萍和张安轻车熟路,来到次间——自打头回做账后,二人共事,都挑这间有两张桌子的,各做各的。 张安誊抄洇染的,萍萍补录近半年的记录——生老病死,短短六个月,善堂里有人故去,亦迎来许多新生。大多数女婴不知来处,只能先记下何月何日,于何处捡的,然后将入堂这一日定为生辰。 柳湛始终伫在树影后,静眺次间。 这回他比方才冷静些,因为次间开了窗子。 但仍目不转睛。 一会温情脉脉地想,原来她现在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一会又觉萍萍提笔垂首,专注的样子闪闪发光,到最后,竟对那书生生出一丝妒忌,想代替他坐到那张桌后。 柳湛听见身后有窃窃私语,皱了下眉,依旧凝视萍萍,不予理会。 这一下午,总有人因为各种事,恰巧从柳湛前边、后边、侧边路过。 殊不知,他和萍萍那一段花房前的拉扯,由拾柴小娘子起头,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善堂。 大伙都聚在同一间房里,隔着窗户瞅大树底下,议论纷纷:“世上哪找的?这么俊的人。” “瞧着非富即贵,不知打哪来的?” 柳湛不出声,大伙单看的仅一张脸,越瞅心情越好。婆子和小娘子们不禁嗑起瓜子,连堂主都来凑热闹:“呸——” 先吐瓜子,再说话:“这么好奇,直接去问他呀!” “不敢,没瞧见这大官人身后的木桩子,都戴着剑呢。” “你们不敢我去问!”有大胆的小娘子挑着下巴出去,临到柳湛近前,却怯了,转向随侍们打听。 随侍们守口如瓶,问来问去,只说柳湛是家中郎君。 “还是个家主?” “我说非富即贵吧!” “如此贵人,一直杵在那里望萍萍,要说两人没点什么我还真不信。” “就是,站了两个多时辰了,望妇石呀!” …… 这天下午,善堂炒的瓜子消耗得特别快。 投在柳湛靴前的光线渐渐挪位,他从午后一直杵到了快酉时,才等到萍萍从次间出来。 柳湛疾步迎上,该轮到他了。 “萍萍!” 萍萍停步侧首,看向柳湛,并没有刻意躲避,只平静道:“我还要回花房驱虫。” 柳湛心底叹气,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她驱得哪门子虫啊。 他柔声带笑:“我和你一起驱吧。” 萍萍没说同意,也没拒绝,抬腿继续往花房走,柳湛赶紧追上。 “你打算怎么驱虫?”他追着问,正好经过后厨,烟囱里冒着烟,灶前的厨娘并帮厨却停下手中活计,隔着窗缝注视萍萍和柳湛。 “我打算试试用麻布裹着筷子头,一只只捋出来。”萍萍如实告知。 柳湛刚想拍马屁说这法子妙,就听她续道:“这是赵兄教我的法子。” 柳湛一噎,还得赔笑:“赵兄是谁?” 不敢让萍萍看出一丝怒妒。 “就是方才抱女娃娃上来的。” 柳湛旋即对上号,想说一个铁匠懂养花吗? 怕惹萍萍不高兴,话噎在嘴里,不敢说。 萍萍找来竹筷,裹好麻木,柳湛堆笑:“一双筷子,正好分我一只。” 萍萍沉默片刻,递给他一只,柳湛也不顾麻木脏,立马抓紧筷子头,仿佛牵住了她的手,脸上一阵恍惚笑意。 萍萍专心致志,一只只捋虫,再也没瞥柳湛。 柳湛看那些白白黑黑的虫子竟比自己有吸引力。 他满腹言语,极力摁下,等蛀虫快挑完了,才敢颤着声音问她:“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萍萍扬首,冲柳湛绽放灿烂笑容:“好极了!” 他一下子眉眼皆定住,分唇,呆滞。 少倾,缓缓读萍萍的眼神和表情,她没有骗人,这两年是真的过得好。他心中生出无限欣慰,却也难过,这对清亮灿烂的眸子,里面再也瞧不见半分爱恋。 这就是她离开且不愿回宫的原因? 她不爱他,要去爱谁? 柳湛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萍萍反问他过得好不好,她甚至懒得客套。 柳湛心底生起一股悲凉,面色哀戚:“我这两年过得很不好,独守空房——”他说时一直凝睇萍萍,见她分唇似要开口,他却突然怕了,她怕说些什么立后纳妃,广开后宫的言论。柳湛急忙改口:“从前的事我已经都记起来了,以前是我对不住你,废后的恶行我已经昭告天下,还给兰姨她们都立了衣冠冢。” 其实他还给萍萍家里平了反,已经知晓了她的姓氏,却仍顾忌兰姨当年言语,怕她伤心,踌躇不敢告知。 萍萍心头想的却是,旁人视之如山压,难翻案的冤情,天子挥一挥手就能移山。 她不由不耐烦道:“你走吧,下山去,别再找我了。” 第一百零九章 人留古寺悟前因 柳湛身往萍萍方向倾了些:“我——” 话未出口, 手上的竹筷就被萍萍抽走了。 她站起身,但凡这会下山,她都会催促, 因为待会天黑, 山路就不好走了。可轮到柳湛, 她却顾忌起来,担心这么一说多,他反而借口天黑留宿。 于是萍萍只道:“你快走吧。” 语气比方才温和些。 柳湛深深凝睇:“好。” 而后才起身。 萍萍伫立原地, 似要目送, 柳湛于是出花房,沿着下山路走, 一大拨随侍陆续跟上。 萍萍等众人身影都全部消失在视线里,确定下山了,才转身回房。 将黑未黑,山暗天红,草木浓绿,柳湛竟在下山路上偶遇张安——他不是早抄完那什么名册了吗?怎么这会才走? 柳湛微不可察挑眉。 与张安同行的是位负责搬运善堂米面的挑夫,下午亦听了一嘴, 瞅见柳湛, 立刻肘拐张安, 让张安也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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