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恕静听。 “四十余年前,老夫曾有过一段旧情,楼台月下,原该美满,却因老夫一己之过,小桥冲雨,铸错分离。听闻她之后回了江南老家,却不知具体归于何处,老夫这趟来就是为再探得她的消息,消弭半生耿怀半生。老夫在菩萨发过愿,要亲力亲为,方才能找着。旁人助力,恐愿不真。” 林元舆说完已自红了耳根:“家丑,惭愧,见笑了。” “怎会怎会!”胡忠恕忙摆手,心道人逾花甲,那小娘子只怕已作古,面上却正义凛然,眸中更燃熊熊希望之火,“林公这趟一定能寻得!遂愿!” 林元舆抿了抿双唇,似笑非笑。 话到这个份上,胡忠恕哪还会再陪着,当即放了林元舆一行人自行离去。因着林元舆说润州城里也要找一找,便连胡家的马车都没乘,一行人拐至旁的街道。而萍萍,怕围观多官人脸臊,听不进解释,记不起来,自己又讨一顿打,便摁下激动,在筐内多躲了一会,目送柳湛离去,街面上没有胡府的人了,才抬筐出来。 夜里冷时,她抱臂自暖,这会一举,才发觉胳膊僵了。 站起身,腿也麻着,如万只蚂蚁咬噬,萍萍双手抱着大腿,艰难跨出筐,再扶墙抱腿,艰难挪动一步。 眼看柳湛的身影又拐了个弯,从白点变成看不着,萍萍生怕跟丢,竟不知道哪来的精气神,一宿不眠不食,竟还能撒丫子狂追。 昨夜落雨积水,她没看路,一脚踏进泥洼,鞋袜顷刻湿透,裙也脏了。 萍萍不管不顾往前跑,待追上柳湛时,正好背街只他们一行人,袁未罗正问林公,他讲的往事是真是假?萍萍兀地冲前大喊:“官人!” 而后,再次径直扑向柳湛怀中。 第六章 “你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柳湛早在萍萍出声前,就已俱察觉。 彼时刚拐进这条巷子,他还踱在袁未罗和林元舆身后,似听说笑,就已微阖眼皮,左手反扣手腕,悄然按住袖剑。 听来人的脚步声,觉气息,像是个不会功夫的,却跑得极快,索命一般。柳湛挑了下眼皮,稍微侧身,像是更认真听袁未罗发问,实则余光偷窥巷口。 只一眼,陌生又熟悉。 柳湛楞了须臾,想起来这是昨日宴上莫名同他攀亲的小娘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一而再,再而三! 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谁派来的刺客? 官家?皇后?还是别人? 柳湛促起狭眸,仔细打量萍萍。 先依据她的发髻衣着,气息轻重,四肢姿态,判断是否藏有暗器? 和昨日宴会上一样,没有。 还不会武功,不像是来直接刺杀。 硬的不行来软的,那……难不成是美人计? 柳湛禁不住在心底轻笑一声。 本朝女子以纤瘦为美,而眼前这位却身段丰腴。柳湛自幼宫中长大,来往所见,美人如云,相较之下,她着实称不上美,只能勉强说一个眉目清秀。 “官人!”萍萍拢前呼唤。 “不得无礼!”女使蒋音和率先呵斥,紧跟着走在最前头的袁未罗也跑 回来,拦住萍萍:“不得无礼!” 他重复蒋音和说的话,又咄叱:“哪里来的泼妇在这大呼小叫?” “不、不,小哥您误会了。”萍萍连忙摆手。她因为昨日被撵,是因为自己哭哭啼啼,激动之下,没讲清楚原委,官人哪怕失了忆,也是明事理的人,于是此时此刻,于是勉力镇定情绪,温声解释:“叨扰了诸位,着实抱歉,但奴家的确不是有意冒犯,亦未乱喊。这里头有误会……”萍萍扬高嘴角,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来找我家官人的。” 她说到此,视线就不自觉离开袁未罗,落到柳湛脸上:“但……他可能……记不得我了。” “大胆民妇!”话未说完,就再次被蒋音和厉声打断。这一声远比方才尖锐,尾音都劈哑了。一时同行的袁未罗、乃至林公林元舆,都诧异望向蒋音和,不知她缘何这般激烈。蒋音和也自知失仪,用手肘拐了下身旁的蒋望回,似责问哥哥怎么不挺身而出,又好像想让他帮她。 蒋望回右手攥着剑柄,双唇分合,似欲言又止,林元舆见状便欲斡旋,撵走小娘子,却陡然窥见柳湛抬手,林元舆瞬间合上唇。 柳湛摆了摆手,淡道:“先把她带回去。” 说罢便转过身去,“惊喜”自己送上门,岂有不收之理?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给安排的这一出? “你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柳湛突然听见那小娘子开口——哪怕极力镇定,掩藏情绪,仍抑不住说话之人语气里的颤抖和酸涩,像是谁捏着她的鼻子,揉着她的眼在讲。 柳湛虽面色恬淡,心却又一霎莫名愕然,他缓慢回首,正对上萍萍痴望的一双眼。 萍萍鼻子酸得太厉害了,她心里一个劲喊着别哭别哭,要镇定,眼泪却不由自主一颗颗往下掉。萍萍不得不扬起下巴,仰脖望天。 柳湛睇她须臾,微微一笑:“待会我们好好聊聊。” 这下萍萍的泪库开了闸再也合不上,直往下淌,今天的太阳可真好,她隔着一层泪都能看清楚,雨后初晴,空气清新,这条巷子里的两株梧桐树叶子油绿,巷口那家人种了棵梨树,开花似雪,随风往这边吹,散落漫天。 萍萍眼睛越哭越亮,努力抑下,飞快抹了一把眼,冲柳湛漾起一笑,酒窝深陷。 柳湛淡淡噙笑,心道:此女演的,过犹不及。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林元舆不紧不慢跟上,萍萍见状,亦拔腿要追——不用押解强迫,亦无需人引路,柳湛的背影就是她的磁石。 刚跑一步,一只胳膊兀地横在萍萍身前:“唉?唉——” 萍萍抬首,见还是方才出声,昨日宴会同柳湛挨坐的少年,便福身一笑:“小哥好。” 袁未罗吸气瞪眼:谁要同她打招呼?! 自己是明晃晃来拦人的! 殿下岂容蒲苇攀附,她有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还有小哥? 自己已经年过十七,早已不是孩童! 萍萍不知袁未罗气恼,已自行往左挪步,打算绕过他去追柳湛。袁未罗见状也往左移,伸长胳膊。 萍萍改右,袁未罗再拦。 萍萍止步,含笑施礼:“小哥,我要往前去,劳驾您让一让。” 袁未罗睁大眼瞅萍萍:这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竟能大大方方对视,坦然提要求? 而且还笑! 袁未罗犹如拳打棉花,噎得难受。 而萍萍则趁他分神的功夫,成功绕过去。袁未罗急忙追拦,脱口而出:“我劝你老实点,别打我们殿——” 差点说漏嘴,及时止住,眼下情形,又不能唤柳湛郎君,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卡了半晌,含含糊糊:“你、你……别打歪主意啊!” 萍萍心里眼里只有柳湛,耳朵里传进袁未罗的警告,只笑着点了点头 袁未罗却以为她听训了,瘪了瘪嘴:“这还差不多,对了,叫什么?” 半晌,萍萍反应迟缓:“啊?我没叫啊?” 袁未罗咬牙,他问的是—— 还未解释,萍萍已自醒悟,忙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我想岔了,我叫萍萍,萍水相逢的萍。” 袁未罗又问:“本地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萍萍却反问,一个问题且换一个问题。 她想问问官人新交的朋友,官人这几年都在作甚么。 “你!” “够了,阿罗。”忽有人低低打断。 男声从萍萍头顶上发出来,她恍觉自己鬓角的碎发都被这声音吹起,不由仰头张望,又因碎发扫着眼睛,便眨了眨眼——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和自家官人样式相仿,颜色不同的圆领袍,不知何时来到她和少年身边。 这男子一同萍萍对上眼,就即刻垂下脑袋,眼瞅地上的青石板。 他盯着地面,却同袁未罗讲话:“万事待会再说。” 袁未罗缩肩:哎呀,糟糕!多谢蒋殿卫提醒! 殿下交待了,要把这萍娘子先带回去,那自然是殿下亲审,哪轮到自己,一个内侍越俎代庖? 方才见她冒犯无礼,自己一下气糊涂了! 缩着肩膀瞅林云舆,正对上林公目光,他便啧舌垂臂,一溜烟小跑,追去林公左右。 转眼间,只剩下萍萍和魁梧男子。 她想,这人应该跟那少年一样,也是阿湛新交的朋友,便朝着魁梧男子颔首一笑,算作招呼,而后拔腿,要追柳湛,魁梧男子却在此刻发问:“娘子是有什么急事么?” 萍萍闻声回头,对上男子的眼,男子又把头低下去,解释道:“看你行色匆匆。” 萍萍笑道:“是有急事,我有话急着要同我家官人说。” 千言万语,异常迫切。 男子却道:“街上讲话不方便,小底以为,再急的事也该寻个落脚处。”他顿了顿,浓睫微颤:“当然,仅只提议,抉择还在娘子自己。” 一行人说说行行,眼下已转至南徐大街,人流如织,鱼龙混杂,萍萍想了想,她要同官人叙的回忆,一两个时辰都讲不完,是得找个坐的雅间,平心静气地聊。 萍萍便朝男子盈盈一拜:“所言极是,多谢提点。” 男子即刻回礼:“闲言絮语,不必言谢。” 言罢退后半步,与萍萍再拉开些距离。 萍萍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柳湛——街两侧的点心铺、布店、米店,客人和卖家都在叽叽喳喳,人头晃动,但自家官人的背影始终瞧得着。 不近不远,他在她眼里没丢。 她一想到这瞬间就变高兴,酒窝旋得更深。 几只麻雀竟从檐上飞下,啄路面上掉落的米粒,就在她前面。 好大的胆,竟不惧人。 她笑着绕着麻雀,步伐愈发轻快,她发现男子依然跟在自己后面,便回头问道:“您是阿湛朋友吗?还不知怎么称呼。” 麻雀扑翅飞走,男子立定低头:“小底姓蒋,名望回。” “蒋望回。”萍萍呢喃,今人高山仰止,仰望孔门十二贤之首颜回,希望自己也能有颜回一星半点之材。 “那你的字岂不是‘希颜’?”她回头笑问。 本是句玩笑话,蒋望回脸上却无半点笑意,也没即刻低头,愣愣看了萍萍一会,才缓缓应道:“是。” 萍萍旋即告诉他:“我叫萍萍。” 知道了别人的,也要告诉自己的,一个回答换一个回答。 蒋望点了下脑袋,算作回应,而后目往左移,避开对视。他动作迟缓,还没移完萍萍就已回转身只眺前方。 众人揣测柳湛心思,审讯要寻隔墙无耳,清幽僻静,万不能入酒肆、茶楼,因此走了很长一段路,逐渐远离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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