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两几,二位焌曹走到茶几后面站定,摆盏倒酒,眯眼堆笑:“诸位员外小官人,喝酒来我家可是找对了,尝尝这醪糟,乖乖隆地咚!” 袁未罗听不懂立马反问:“你说什么?” 焌曹不似船家,讲不来官话,扬州话又说得极快,重复一遍袁未罗仍不懂,林元舆笑道:“她的意思是她们家酒好喝。” 林元舆又吩咐焌曹们:“你们之后说慢点,他从北边来的,听大懂你们扬州话。” 焌曹哄笑。 脚店里的焌曹多徐娘半老,泼辣奔放,这俩也不例外。当中一人挽起袖子,就把胳膊露在外面:“那小哥可有得学了,来我教你一句,‘南蛮北侉,封车打马。宁倒酱缸,不倒酱架!’” 说着自个大笑,另一焌曹也乐得猫腰,给林元舆边倒酒边问:“员外也是北方人吧?你们打哪外来的?” 林元舆正捋须,闻言手上一滞,笑也僵住,方才只顾着人师显摆,多了嘴,现在焌曹问起来处,恐暴露身份。 林元舆笑着举杯喝酒,借长袖挡住半张脸,偷觑柳湛,同时期望太子殿下没听懂方才焌曹的扬州话。 焌曹亦偷瞥柳湛。她斟了七、八年酒了,见过不少青春少年,皎皎公子,却远不及眼前的白袍青年,一眼便惊为天人。 谁能不爱好颜色? 焌曹不自觉扬起嘴角,惟愿壶中酒倾倒不尽,惟愿此刻停驻。 “小官人来我们扬州做什么呀?”焌曹终于忍不住搭讪柳湛,甚至还是讲的蹩脚的,她自以为是的官话。 “皆道江南景好,来瞧一瞧。”柳湛噙笑,不急不缓作答。焌曹之前斟的酒,他一口未喝。 林元舆和蒋望回倒是浅尝了两口,默不作声。 润州的醪糟比之东京,既淡又甜,东京人本就不会喝习惯,况且这家还酿得粗糙,哪有乖乖隆地咚。 “青梅煮酒斗时新……” 忽闻女声吟唱。 一娇娇小娘子,瞧着最多不过十八、九岁,执一只红牙板,边唱边打,不请自来,踱进雅间,先笑盈盈望向中央林元舆,而后瞧见柳湛,眼前一亮,越往里走,就愈左偏:“……天气欲残春……” 待近前,已完完全全立在柳湛椅边。 “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小娘子唱着唱着,自个笑起来。二月天只穿一件夏日的纱罗背心,容貌一般但胜在青春,肤尤其白,打着红牙板的藕臂一上一下,那臂上金钏就跟着晃动,在白腻的软。肉上敲敲打打,罗纱也根本罩不住芙蓉色抹胸。 蒋音和原先立在柳湛和林元舆当中的几后,焌曹来斟酒,她便让了位置,和袁未罗都站到蒋望回右手边了。红牙板小娘子自打进门,她就一直盯着,这会忍不住附耳蒋望回:“谁允她进来的?” 蒋望回欲言又止,京师其实也有这类不呼自来,筵前歌唱讨钱的妓。子,称作“打酒坐”。只不过蒋音和从小到大出入的酒楼都是有头有脸,一等一的,自有护卫拦下下九流的打酒坐,不允进门。 蒋音和没见过,他和父亲也希望她一辈子不晓得。 眼下打酒坐闯入,实非本意,蒋望回合上唇,还是选择只字不提。但兄妹俩来来回回,到底有动作,袁未罗听见,凑过来搭话:“就是,怎么突然就唱开了?我都楞了。” 他声音远比蒋音和大,林元舆和焌曹都不得不看过来,焌曹指放唇上,示意蒋音和噤声。 这一动作不做还好,一做蒋音和心里蹿了火,心道袁未罗和自己都出声,为什么单单命令自己?难道她还不如一个太监? 且一个下等脚店里的焌曹,也敢命令自己? 又想,这两焌曹之前好生聒噪,怎地牙板小娘一进来,就眼观鼻,鼻观心,没了声音? 蒋音和冷声问焌曹:“怎么,是你们放进来的?” 这回她的声音和袁未罗一样响了。 焌曹亦不是吃素的,心道女婢焌曹,不都是斟酒下人,你趾高气昂什么? 她笑回蒋音和:“小娘子听唱咯,你家主人都没说什么。” 这嗓门又比蒋音和更大些,打酒坐小娘子听见却若未闻,依旧媚眼如丝眺看柳湛:“回绣袂,展香茵……” 柳湛手搭扶手,正襟危坐,全全接下她的目光。许是他温和面色,和那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鼓舞了打酒坐,她唱着唱着,竟蒲苇般软着骨头朝柳湛歪去。眼看就要倚上手背,柳湛却忽然转身,端起酒杯,牙板小娘子倚了个空,肋骨撞到扶手,硌得生疼。 柳湛笑谢身后焌曹:“劳烦焌曹娘子斟酒了。” 打酒坐先是一怔,继而暗道:好你个焌曹,徐娘半老,贼心不死,看我要贴上了就故意斟酒,与我争漂亮郎君! 行内心照不宣,打酒坐能进脚店,主要靠茶博士和焌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酒客的赏钱大多是三七分成,打酒坐拿出七分孝敬茶博士和焌曹七分。但这家店的焌曹却一直张口要的八分,打酒坐早有不平,如今又添一恨。 一曲终了,蒋望回起身递了一两银子给打酒坐,打酒坐跪地拜谢,而后欲再唱,蒋望回却阻道:“不必了,你退下吧。” “谢谢诸位员外大官人!”打酒坐面上全是笑意和感激,暗里却疑焌曹使坏,唆使了什么?大官人们才支走她。 打酒坐埋头倒退着退出雅间,身影刚消失在门前,柳湛就噙笑放下酒杯。 一滴未饮。 * 扬州这边,酒香春暖,缓歌美人,几成小宴。润州那厢却是天寒地冻,午时,对于润州城大多数地方来讲,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辰。但朱方巷的热闹,已经早早过了。 整条巷子,莫说做买卖的推车,就连个人影也瞧不着。连腿脚最不好的杨婆,也已经买完了二陈汤,回家许久了。 浴堂门前空荡荡,显得特别宽敞。 裴府的阁楼窗户开着条缝,裴小官人坐在窗边,能将浴堂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见这么隐蔽的地方,不晓得被窥视了。 只有光知道,它钻过缝隙照进来,打在裴小官人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上,天空乌云翻卷,他的脸也时明时晦。 “小官人。”裴小官人身后的长随小心翼翼提醒,早收摊了,萍娘子就一直没回来过。 却不知去了哪里?小官人翻遍润州城都没找着。 屋内寂静,屋外也静,只能听见烈烈风啸,将裴小官人的袖子吹鼓起来。 裴小官人静静坐着,仿佛欲从这风声中寻到答案。 与此同时,刘家久住,立在窗边的萍萍同样眺望窗外,一眨不眨。而手上身上,叩齿抱臂,原地踱着碎步。 隔夜茶是凉透的,烤火的炭盆太贵她舍不得要,也做不出大白天点灯燃烛的奢费行径,便只能以这种方式让身子稍微热乎点,抵御严寒。 咚!咚! 有人叩门。 阿湛! 一定是阿湛取信物回来了! 第十一章 望夫石 萍萍脑子转得快,但饥寒缺觉,嘴巴比平常迟钝,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人就已出声:“萍娘子,是我,能进来吗?” 不是阿湛,萍萍眸光顺黯。 她记得这是店主人的声音,便快步朝门口走去:“进来吧。”待店主人进门,相互施礼后问:“主人家找我何事?” 店主人笑问:“娘子休息可好?午饭吃了吗?” 萍萍怔了下,其实她早膳都没吃,从昨至今,仅吃了桌上一半点心压饿,还剩下一般留给阿湛回来吃,其中酥油鲍螺留得最多。 萍萍不多说,笑盈盈回道:“多谢主人家关心,还没呢。” “那娘子不去食饭?咱家旁边那家鱼汤可好吃了!娘子若饭量尚可,可以品品鱼汤泡饭,若吃得少,来一碗鱼汤小馄饨,鲜美至极。” “好,有机会我一定尝尝。”萍萍说完阖唇,冲着店主人笑。 店主人含糊了几声,也不说话了,但也不走,萍萍瞅他好几眼,他才开口:“是这样的,萍娘子,跟你家官人一起来的还有个穿紫袍子的,你认识吗?” “你说蒋小官人?” “啊,对、对。”店主人其实不晓得那个人叫什么,“就他,之前付了两个单间各一日的房钱。” “付了一日的钱。”店主人重复道。 萍萍思忖片刻就明白了,笑着接话:“我家官人还要回来的,肯定要续住,多少钱?我来付。” “一百五十文一间。当中有间烧了炭,所以额外加五十文炭钱。” 萍萍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百文交子,递给店主人:“主人家,这里有五百文,三百五十文续一天房款,五十烦您帮我买一碗馄饨回来,剩下的钱请您和店二哥喝酒。” 她很饿,但不能自己去买,怕和归来的官人错过。 “好、好、好。” “还有,倘若我家官人回来,或者捎了什么口信,劳烦主人家知会我一声。” “一定一定,这肯定会说。”店主人收了钱,满口应好,“那萍娘子您在这里稍坐,我让他们去给你买馄饨去!那鱼汤要趁热才新鲜!” “劳烦主人家了!”店主人走得风风火火,不晓得萍萍后面这句客套他听见多少。走道里没了人影,萍萍重关好房门,外头刮进来的冷风一下少了许多,但仍有倔强几丝,从那门缝里钻进来,似冷箭,嗖——嗖—— 眼下已经到了晌午,天依旧阴沉,总觉还要落雨。 萍萍搓了好一会手,把十根指头都搓暖后,才重新往怀里掏,看还剩几张交子?好在那日出来做厨娘,以防万一多带了些,就是花出去后,开汤饼铺子要推迟了……但是阿湛已经回来了,推迟一两个月也没关系吧? 人都在了,两人一块奋斗,总能挣出铺子。 萍萍想到这眉开眼笑,心内暖融。 * 扬州,脚店。 牙板小娘退下,众人继续喝了会醪糟,蒋望回招手唤焌曹。 “大官人且吩咐。” 蒋望回面无表情 看她:“你们本地除了醪糟,还有什么?我曾听闻有一种酒叫琼花露,不知好不好喝?” 其实是方才点酒时,从茶博士的酒单上瞥着的。 “当然好喝啊,琼花露是咱们本地招牌,绵长得很,店里就有,大官人要不尝尝?” 蒋望回予了些碎银:“麻烦焌曹娘子拿壶琼花露。”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拿!”焌曹收了钱,欢欢喜喜去拿。 少倾,蒋望回又问屋内余下那名焌曹:“烟花三月也是本地酒吧?” “是!” 蒋望回如法炮制,也予银遣焌曹出门,待房门掩上,蒋音和便掏银针,将脚店呈上来的饭菜酒水全试一遍:“郎君,无毒。” 柳湛这才食饭,杯里的酒依旧不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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