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摊开他的手写道:外面情况如何? “我们对外隐瞒了你生病的消息,就说是月子中休养不好,需要静养。来试探的人也都被挡了回去,彤管使如今护卫左右,我也加强了广明殿的禁军防守,你不必担忧。” “丹……阳……”声音像是砂砾,喉咙吞刀一般得疼。 宋君若神色一暗,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告诉我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冯曦、王铮意、郑辽三人被抓起来了。” 被抓起来了!我心头突然窜上一股寒凉。瘟疫、流言、退位……他们好歹是大齐的官员,是世家贵族。可如今看来,裴开项已经根本不在乎了。 “民间流言四起,说……牝鸡司晨,妖邪降世,天灾人祸,君心不德,吾道自辟。裴家的人以此为由,将他们三个都抓起来关进了大牢,赈灾的金钱……也被他们私吞了。”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心中千言万语都是脏话谩骂却堵在喉咙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胸中的一团火仿佛要将我烧成灰,烧成烟,只有努力急促的呼吸才得以缓解。 宋君若替我顺着胸口:“冯家王家郑家的人我都找了,为着他们的孩子,他们也会帮我们。”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威胁,“必须帮我们。若是他们在这个时候反向倒戈……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宫中……疫病……” “我已经在派人查了。”宋君若轻柔地抚上我的脸颊,“这疫病不会无缘无故地传到宫里,必定是人为带进来的。姐姐——”他突然俯身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宋君若了,我会替你扫除一切障碍。玉石俱焚,在所不惜。” 我伸手捧住他的脸:“你也很重要。” 宋君若紧紧攥住我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有我的倒影,我艰难地推开他:“病气……” “姜毓卿。”他冷不丁地喊了我的名字,“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如果……我也会跟你一块儿走。所以你不能。” 心头被莫名烫了一下,似油煎又似火烧。好好的说这种话,存心激我。 “你的大业还没有完成,你的理想还没有实现。我们这么多人跟着你,你不能丢下我们。你听清楚了吗?” 宋君若的嘴巴一张一合,他的声音如在云雾之中,听不清也想不清,糊里糊涂,我又睡了过去。日夜不明,不同的声音在我耳边出现又消失,嘈杂又聒噪,嗡嗡地震颤着我的头脑和神思,身上奇痒无比。我伸手要挠,却被人牢牢抓住,命令似的说道:“不行。”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使我?我奋力抽手,却纹丝不动。 “我抱着你,你就不会难受了。”那声音清越柔和,带着拳拳温情,像春风一般将我拥住。 心中委屈顿生,鼻子一酸,眼泪从眼睛里挤了出来。我伸手抱住身侧之人,将泪水蹭在他身上:“我好难受……好难受……” “我知道。”他用他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苦了你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 他的声音时远时近,我听不真切却给我莫名的安心。 天边不知何时又明亮,殿中嘈杂,偶有铁器之声。身边的人起身离开,我一把抓住他:“别走……” 他挺住脚步,俯身下来吻去我眼角的泪痕,安慰道:“他们来人了,我去应付一下。很快回来陪你。” “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回来的。”他感受到他的目光,“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不知道他走了有多久,我睡了又有多久。他回来时浑身冰凉,我急不可耐地抱了上去。他强压着喉间的咳嗽,伸手环到我背后,一下又一下地拍着。 殿中重归寂静,夜色中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我睁开眼,裴仲琊熟睡着,眉头紧锁,梦中也十分的不好过。 我伸出手抚平他的眉毛,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目脸颊。他又清瘦了。病体方愈就来我这里,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为了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样的想法令我心中更加哀恸。 我推醒他:“你走吧。” 裴仲琊睁开惺忪的眼睛,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拥住我的腰:“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陪。不想死就赶紧走。” 裴仲琊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睛,像是入睡前最后的呓语:“薄命一条罢了。” 不知是生病带来的脆弱还是他的执拗引出了我的酸楚,自母亲去世后我就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裴仲琊立马起身,揩去我眼角的泪珠,低声哄我:“别哭了,睡觉吧。” “你父亲是不是来过?” 裴仲琊沉默半晌:“我把他支走了。” “他还会再来的。宫中的瘟疫,是他叫人把病源带进来的吧?”我望着他,“只有他的人去了丹阳。” 裴仲琊说不出话。我苦笑一声:“不要让你自己为难。” 他喉结滚动,腮边的肉紧了又松,想说什么,刚张开嘴,却听殿外传来萱萱据理力争的声音:“还请陛下出去,殿下凤体未愈,如今见不得人。” “她姜毓卿什么时候见得了人过?她的存在,她的孩子,还有你们,都见不得人!” “陛下——” 姜旻不顾萱萱劝阻,带头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宦官,在我帐前停下。 他冷冷一笑:“姜毓卿,你快死了吧?” 裴仲琊眉头一拧,眼神瞥向帐外:“你倒是不怕。” 姜旻身影一顿,嗤笑:“奸夫□□,蛇鼠一窝,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真是他最大的报应。” “那先帝不只有你一个儿子倒是他最大的福德。” 姜旻气急败坏,却非常惜命地不敢进来。他咬牙切齿:“裴仲琊,你个病弱残躯,能护她到几时?还是说你们打算做一对苦命鸳鸯,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好啊?呵,那我告诉你,你们也快了。冯曦、王铮意和郑辽都被烧死了,百姓视你为蛇蝎邪魔,他们如今巴不得你去死,最好也是被烧死,你们这些‘明君忠臣’九泉之下好好相见吧。” 姜旻对我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就像如今即便是心里怕死被我传染,得了让我崩溃的消息也会特意走来告诉我一声——姜毓卿,你的死期不远了。 心肺被灼烧,鲜血一口一口涌出来,四肢发麻发冷,头疼欲裂。眼前混沌一片,斑驳的光怪陆离的光点在我的视线里游离纷飞。如今是夏天还是冬天?为什么我的胸口每次呼吸都那么疼那么冷,是有刀在割我吗?还是我真的快死了? “殿下!殿下!您睁开眼!您别睡!” “快!把这个药给殿下灌下去!” 滚烫的汤水流进我的身体里,血腥味□□涩味陡然炸开,胃里翻江倒海,我撑着床沿齐齐吐了出来,直到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才渐渐消停。 身体轻飘飘的,我睁开眼,却看见母亲正看着我。我伏在她的膝头,耳边是马车辚辚之声。铃铛悠远清脆,我起身看着她。 “马上就到了,要不要再睡会儿?” “母亲?” “这里是未央宫,我们以后的家。” “这里不是我家。有您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不,是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不论我、我们在不在,你才是这座宫殿、这个家的主人,有你才有他们,有你才有这未央宫。” “有我才有这未央宫……” 母亲掀起帘子,窗外的景色一如我九岁那年。 “它,等的不是你父亲、不是我们。是你。” 是我。 母亲的声音飘远,唯有这两个字像烙铁般刻在我心上。 我想抬手打开马车的门,可四肢却如同千斤重根本提不起来。喉间的喊声被勒住,我回头望向母亲,她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姜旻可恶的嘴脸,和他提着刀要同我拼命的模样。 他目光空洞,手起刀落,鲜血仿佛迸溅出来,我低头一摸,只摸到松软的被子。身体稍稍一动,全身的骨头仿佛在打架一般疼得我直抽气。 裴仲琊坐在我身边,昏暗的烛光透不过纱帐,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他瘦削的身影。他侧头望着帐外,手上抓着一柄刀。我想伸手摸摸他,却没有任何力气,我想张嘴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裴仲琊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侧目看了看我,立即俯下身来探我的额头。他的额头冰凉,好舒服。 裴仲琊紧锁着眉头起身,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良久,我无法说话。 裴仲琊有些着急:“能出声吗?动动手指……”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喉咙和手臂,却发现于事无补,我仿佛是块木头,只能聆听却无法给予回应。 “泱泱……泱泱……”裴仲琊克制着自己的力道,摇了摇我的肩膀,“泱泱,你坚持住。赵太医他们已经找到解决方法了,阿若已经替你去丹阳取药了。你只要再撑几天,就几天!我陪着你,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裴仲琊的声音像柳絮一般轻飘飞远。 黑夜带着它巨大的夜幕笼罩下里——无边的黑暗。
第62章 “我们一起死吧。”…… “这药能行吗?其他病人有喝过吗?” “他们不愿意喝!丹阳的人知道赵太医他们是姐姐派去的,死活不喝!” “赵太医怎么就暴露身份了呢?” “他们说自己是寻常郎中,也没人敢喝他们的药啊!他还寄希望于裴家守军能看在他太医身份的面子上,帮着他们一同救治病患。可裴家的人非但不帮忙,还将他们的药方撕碎,说姐姐派去的人不可信,他们只信他们自己的人。” “一个个可笑至极,愚昧至极!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想着你争我斗!” 他们的声音吵吵嚷嚷钻进我的脑子里,我强撑着精神从床榻上爬起来,将手伸出帐子外:“把药……给我。” 宋君若急急上前抓住我的手,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摸到他脸上刺刺的胡茬和凌乱的头发:“你去丹阳了?” 宋君若温热的脸颊贴着我的手:“对,我把药拿来了姐姐。” “给我吧……” 众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是蛇蝎心肠,是妖邪魔鬼要害他们,那就让我来喝这个毒药。让他们看看,我到底是要救他们还是要害他们……” “姐姐。”宋君若紧紧攥着我的手,“赵太医说,这药性烈,他们遍翻古籍才得出这个方子,里头……里头甚至有好几味药毒性极强。我……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将这个药带回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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