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呢!太医还没来吗!”我朝外大喊。 小蛮从外头跑来,神色慌张:“裴相来了!” 殿中之人无不紧张,我低头看看怀里的裴仲琊,连忙对众人道:“你们就当我快病死了,不要让他们有任何觉察。” 裴开项气势汹汹,带着士兵冲进殿中。我躺在裴仲琊身边,握着他冰凉的手,看着他瘦削又脆弱的脸颊——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无所顾忌地躺在一起了。 “裴相这是做什么!殿下还在病中!” “让开!” “不可!裴相不可!” 帘子陡然被掀开,对上裴开项锐利的眼眸,我抽动着自己的眉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声音:“放……放肆……” 裴开项抽出腰间长剑,寒芒直逼眼前。小蛮吓得惊叫一声,帐外突生哀嚎,萱萱握着一把带血的越女剑冲了进来:“放开殿下!” 裴开项伸手一挡,绞住萱萱手腕一拧,越女剑应声落地。萱萱重重地摔在地上。帐外的士兵见状连忙将萱萱拖了出去。我吃力地想起身,身子却有千斤重。 裴开项冷笑着,寒光从眼前一路向下走,嘴巴、脖子、胸膛,直到心脏。 咚咚,咚咚——耳朵闷闷的,心脏像是在里头敲鼓。 “你……你……”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刚到半空中,失力般地垂落下来。 “你……”我粗喘着,“你敢……” 他挑着剑尖,掀开了被子,抵在我的心上。 “别演了,长公主殿下。” 喉头一紧,我看着他的眼睛,颤抖着手去握剑刃,又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躺倒。裴仲琊仍旧躺在我的身边一动不动,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裴开项立即收了剑,一巴掌拍开我,朝着帐外大喊:“进来!把二公子抬出去!” “不要……”即便知道这是注定的,即便知道我根本留不住他,即便知道我现在要装得病入膏肓,我还是没有办法看着他离开我而什么都不做,尤其是……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士兵抱起裴仲琊,我抓住他的手,却别轻易抽走:“不要……二哥……” 他被放到小轿子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整个人薄得像一片纸,好似风一吹便会飘走。 “送回府,找最好的大夫医治!” “二哥……” 冰冷的剑刃贴上我的脸颊,我被冻得一哆嗦。可裴开项的目光更加冷冽,像冰锥子一般扎穿了我。他仍旧上下审视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收起了剑,冷笑道:“殿下,吾儿荒唐。微臣将孩子带回,您不会阻拦吧?” 眼泪倾泻而出,悲伤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开项!”宋君若破门而入,“给我拿下!” 禁军将来人通通围住,宋君若几步走进帐中,裴开项已然收起长剑,冷眼与宋君若对峙着。 “私闯广明殿,裴开项你好大的胆子!” “老身不过是接儿子回家,有何不可?”裴开项挑眉,“殿下无故扣押我儿,致使我儿病重至此,难道就合情合理了吗?” “那是他裴仲琊自愿!是他活该!”宋君若眼中迸溅出火花,“你儿子多大了?多聪明啊,人人称赞。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自己不知道吗?不过是看不上你这个父亲罢了。” 裴开项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就好像箭镞,寒气逼人,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人射穿。可宋君若也不再是曾经那个只会以身相挡的小孩儿了。他毫不避讳地盯着裴开项,盯着他那双浑浊又年迈的眼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裴相在为人臣之前,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为人父吧。不然……下场就是我父亲,认他的儿子不中用,中用的儿子不认他。后嗣不兴,荣华富贵能有几时啊?” 他抬手:“慢走不送。” 裴开项离开留下一地狼藉。宋君若抱着我叫我躺下,我拭去眼角的泪:“我没事了,赵太医的药管用。” “当真?”宋君若攥着我的手贴着面颊,难掩激动,“太好了,太好了姐姐!” “只是这药性太烈,我自小习武,身体康健,还能活过来,但若是先天不足、身残体弱之人……怕是难熬。我写下我服药后的症状,你叫人快马加鞭送进丹阳改方子。若是丹阳的百姓不愿吃药,就先将方子给周围城池染病的百姓。那儿没有裴家的人,郡守处的门路好通,必能奏效。等周围的百姓们好转了,丹阳的人不吃也会吃了。” “好,好,我会的。姐姐你……” “阿若。”我望着他,“一定要快,等赵太医的方子改好了,你也一定要叫人赶紧送来,送到……送到……” 宋君若神色一暗,笑了笑:“我知道。我会送过去的,你别担心。” “你一定要送到,答应我,好吗?”我恳求道。 “我会的。我答应你的事,肯定做到。”宋君若眼角难掩苦涩,“何况他是裴仲琊啊,是不是?” - 我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传着“长公主即将殡天”的流言,几家欢喜几家愁。 夏季多雨,未央宫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黑压压地盖在重峦叠峰的宫殿之上。大雨骤然倾盆,电闪雷鸣,将未央宫中生长了数十年的巨树轰然劈下。 裴开项叫人撤了我的彤管阁。也不管是雨是晴,带着兵马就冲了彤管阁,一箱一箱的奏疏搬着往外扔。有人以身相挡,士兵挑着剑尖横在他们的脖颈间,就要见血—— “谁敢放肆!”陈蕴长身玉立,腰板挺直,淋湿的碎发贴在额上,目光灼灼,“彤管阁岂容你们撒野!放开她们!” 为首之人认得陈蕴,也知陈家与裴家渊源,却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命人撤了武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陈娘子,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同我们说话?陈家之女?裴家之媳?还是……卿主的门下客?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际遇,自然也有不同的下场。” 陈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迎着众人的寒芒一步步走进殿中。她昂着头站在将首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算不一样的身份有不一样的下场,那这下场也不是由你来给的。彤管阁上上下下四十八人,其中二十一人为先皇后楚国旧人,十五人为朝官女眷,余下十二人乃殿下亲选。敢问这位将军,你要撤了彤管阁,那我们你又要怎么处置呢?” “你——”将首不忍受辱,提剑就架在了陈蕴的脖子上,众人惊叫上前,陈蕴却抬手制止,朝将首更近一步走去。 “你要杀了我?”她质问,“你,要杀了我?!” 将首根本想不到这一女子会有这般胆魄,跟着陈蕴的脚步连连后退,最后丢盔弃甲,扔下长剑带上士兵们仓皇而逃。 我在广明殿看见她脖颈处的伤口,心中甚不是滋味。她却宽慰我说,这是她的勋章,是她为自己活过的证明。 那日闹事的动静不小,却还是没能抵挡住裴开项清退彤管阁的脚步。 他该是有多害怕呀。害怕这样一个全是女子的官署,完完全全地偏向我,忠诚我。这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他追求权力路上的挡路巨石,他看着它,厌恶它,恐惧它。他或许终于意识到,羸弱身躯铸就的堡垒也有毁天灭地的能力和气魄。 我已经很久不吃饭了,有时熬不住,便叫人拿来稀粥只抿一点点。我的脸色愈加苍白,手指愈加纤细,眼眶凹陷,嘴唇青紫,坐立难稳,便只能躺着。 裴开项时常来看我,叫了太医来为我诊脉。 “殿下如何了?”他询问道。 太医不敢看他的神情,只毕恭毕敬:“殿下心脾两虚、肝虚风动、气虚阳脱,怕是……怕是……” 裴开项脸上神色不明,我只能从狭窄的视线中感知到他正在盯着我,寻找我脸上任何一处的破绽。 “好好照顾殿下。”生冷又关切的客套话,“若是……若是宫中烦扰嘈杂,是不是让殿下去别殿修养,会更好?” 太医不敢声张,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裴开项望着我。 虚软的手动了动,我瞪着他,却动不了分毫。 “若是五日后殿下的身子还未见好,便将殿下送去西宫的飞鸾殿吧。”广明殿的烛火摇曳,映在他沉寂又冷肃的面庞上,“这未央宫……已经不是她该留的地方了。”
第64章 “别怕,一切都到头了。…… 皇位、皇宫。儿时的我听见这两个词,总觉得讳莫如深。多么遥远的世界,多么显赫的身份,全天下的臣民都匍匐在这两样东西的脚下,呼喊着万岁,祈求着恩赐,双手奉上最最珍贵的供奉,只为了博得那唯一一人的笑颜。 但那都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在楚国田野上脱去鞋袜撒欢儿奔跑的小鹿罢了。天高地大,任我逍遥。我的脚能踩在柔软的草丛上,我的手能放在流动的轻跃的溪流中,我能栖息在榕树底下,抑或是骑上我的小马纵情奔驰在山坡上。四季的风吹拂着脸颊,或暖或痛,但我能够真真切切地体会它们。 直到我被一辆马车载到了未央宫。父亲赐予我最最华美的袍子和金冠,赐予我宽广明亮的广明殿,赐予我开国以来最多的封地。我放下了缰绳、抛弃了小马、挽起了长发,跟着宫女们学着在漫长的宫巷里亦步亦趋。敛眉要温顺,颔首要恭谨,你是一朝公主,是国朝的门面,你要对得起这座宫殿,对得起你自己的位置。 从九岁至今,一十三年。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离开这座未央宫了。即便执掌天下,所行不过方寸,每日晨昏定省,所闻不过他人口舌,又有多耳聪目明,不偏不私呢? 还是出来看看走走,才能让人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活着的。 我被裴开项送到了未央宫西苑的别殿中,阔大又清冷,寥寥几件家具——或许比别的寝殿要多出许多,但与我那广明殿相比,这简直就是马厩。 床榻、桌几、暖炉……一看就是从仓库底下拿出来的不知猴年马月的东西,擦拭了一遍,还未等阴干便草草地拿上来给我用。 兆华一被抱进这宫殿就拼命地哭,怎么哄都哄不好。众人将我搬到榻上,薄薄几层被子,萱萱发了怒,拿起杯子就朝宫女扔了过去,正中脑门。 宫女惶恐,立即跪下。 “这种东西也是能给殿下用的?殿下千金凤体,小殿下又如此年幼,你们岂敢!”萱萱大喊,“今日你们不把东西配备齐了,就等着见血吧。” 萱萱的威名未央宫上下无有不闻,即便我如今病重,势力被裴开项一点点蚕食,萱萱那一身武力,制服后宫中文弱宫女宦官那也是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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