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词不过是女儿闺中用于自娱自乐的拙作。」 「后生可畏,我江家竟出了个天才!来得正好,来看看爹的新作。」 我与我娘被他们二人撇下,立于书房外。我娘倒也不恼,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瞧你,脸这样红。一定是酒喝多了,来娘房中喝喝茶,醒醒酒。」 我的脑中响起嗡的一声蜂鸣,当即抬脚跨进书房,想在我爹与姐姐之中插一脚: 「爹爹的诗词向来凝练,女儿很想领教一二,不如也来凑个热闹。」 我姐姐冷笑,不等我爹作答便上前一步,挡在了我与我爹之间,阻隔我的视线: 「妹妹贪杯喝多了酒,想必脑袋正蒙着,凑什么热闹,歇息去吧。」 这话阴阳怪气,我爹置若罔闻,还在翻看她的新诗,我娘趁机将我拉出了书房: 「你姐姐多懂事,你可要好好学学。去房里歇着,娘端醒酒汤去。」 她语带亲昵,伸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我浑身的汗毛,在她碰我之时根根倒竖。 比起踏入后宫这个隔三岔五死人的虎穴,我更害怕进我娘的卧房。 我娘就是个疯子,望女成凤的疯子。 七 我坐立难安地在我娘房中等了一会儿,房门开了,我娘屏退下人,端着汤来了。 她把碗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却忽而发起狠来,将那碗热腾腾的汤摔在地上。 天青色的碎瓷片,散落在红黄相间的织花绒毯上,就像她那砰然坠地的皇后梦。 「跪下。」 「是。」 「我许你说话了吗?」 「……」 我咬紧了后槽牙,一声不吭地跪回湿漉漉的绒毯。 「方才别人叫你登台,为何迟迟不去?是听闻后宫前日又死了个嫔,不想入宫了?」 后宫怪事频发,诸多嫔妃与道士横死其间。后宫闹伥鬼,已是坊间心照不宣的常事。 伥鬼,是被虎妖吞噬,供它驱使的鬼魂。它会幻化为人形,诱骗过路之人葬身虎口。 有鬼很吓人,但对官宦世家来说,自家千金未获选入宫,要比撞见鬼要吓人得多了。 她的指甲用凤仙花染成红艳艳的颜色,正恨恨地戳着我的后脑:「你真是个废物!」 「怎么他们三个跟打好了商量似的,都拦着你出风头?你同外人串通一气,演戏诓我呢!」 「我想起来了,从前你同他们三个要好得很。」我娘阴恻恻地弯起嘴角,扯着我的头发,「在我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耍花招又如何,你那点儿三脚猫的手段都是我教的,你逃不掉的。」 「不吭声了?心虚了?舌头长在你嘴里当摆设?说话!」 她拔高音调,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刀面紧贴我的面皮。 「娘方才没让女儿说话,故女儿不敢应声。」 这句话极大程度地取悦了我娘,我低头再道: 「我小时候不懂事违抗娘,如今我是真想入宫当皇后,怎会勾结其他人来坏我的好事?卫长风与陆然是外男,我这几月深居简出,不曾与他们碰面。他俩行事向来乖张,应是喝醉了。至于江淮北,娘都没料到她还藏了拙,我岂会知晓?当时她鬼哭狼嚎地吓人,我是被唬住了。」 「唬住了?瞧你那破胆,没点儿出息样!是真给被她唬住了,还是装傻充愣,不愿意入宫?」 必须藉由此事卸她疑虑,否则今夜不得安生。我将额头伏绒毯上,摆出卑微虔诚的姿态。 「我怎会轻易将入宫名额让渡给她。适才被她唬住了,就在想来,我真该弄死她。」 我不想杀人,又要凭借以身涉险的狠厉以表决心。我只能这般说,暗暗赌她不会答应。 「江淮北将将病愈,就能压我一头。不如我今晚就动手,好为娘排忧解难。」 娘行事谨慎,如今爹很宝贝江淮北,若我动手,爹顺藤摸瓜,她难辞其咎。 窗外是黑不见底的深夜,漫长的沉默蜿蜒而过,我只听得一两声蛐蛐悲鸣。 「淮南,你还是沉不住气。她死了不好交代,别让她过得那么舒服就成了。」 「娘教训的是,我莽撞了。」 「怎么还跪着,快些起来。」 我这才敢抬头站起,娘温柔地抚摸我的脸。 她左右偏头,就像在打量待价而沽的商品。 「但你今夜表就过于平庸,确实该受点罚。」 她选了一条称手的软鞭,轻声呼唤我的乳名。 「乖乖,到娘这儿来。」 八 深夜,我云淡风轻地回房,只留一个叫桂花的小丫鬟给我涂药,在榻上疼得龇牙咧嘴。 药膏是卫长风随手扔给我的,说他兄长收缴了战利品,他却用不来这娘们兮兮的东西。 于是这药膏就进了我兜里,它冰冰凉凉的,涂起来很舒服,但我心下却感到一阵悲凉。 是了,其实我不想跳舞,我不想入宫,我也不想当皇后,可不入宫,我便无路可走了。 我娘与江淮北的生母,是侯门同父异母的姐妹,二人一庶一嫡,我娘做小妾,她做正妻。 我娘曾尝尽做侧室的苦,逼我一定要争口气,要做嫡女,要做皇后,说这都是为了我好。 嬉闹、逃课、说谎,稍有违抗我娘的行径,我娘便把门关起来,狠狠打我,直到我屈从。 我爹政务繁忙,不问后宅之事。他一上朝,相府便是我娘的天下,我身在其中总逃不过。 我娘教养我,从我的七岁到十七岁。十年间,她是我最大的靠山,我依赖她,但更恨她。 我要报复她,唯一的方法,是入宫掌权。比起后宫嫔妃的勾心斗角,还是我娘要可怕些。 入宫,纵使各怀鬼胎,并不妨碍我们目标一致,哪承想竟有人来拨乱我们的如意算盘。 赢我姐姐是当务之急,但在此之前,我得探她虚实,她是确有本事,还是在故弄玄虚。 且等着吧。 九 时光飞逝,自我姐姐清醒已过三月。 我娘亲与她的生母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俩又有同一个父亲,因而容貌极其相似。 琼鼻樱唇,凤眼微挑,肤若凝脂,身段窈窕,唯一不同,是她眼尾有痣。 故总有人替她惋惜:白璧微瑕,到底比不得无瑕的美玉,她是注定要败。 然而三月之后,恢复了神智的她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改变了许多人的看法。那晚的一鸣惊人并非误打误撞,她竟确是个大器晚成的天才。仅仅三个月时间,便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 我展开了桂花买的报来看,却看见我姐姐的大名,正招摇地出就在那报上: 江淮北棋艺平平,但自创了几类风靡京城的棋种,一夜之间备受棋友仰慕; 江淮北心灵手巧,擅于研磨色泽美丽的口脂作礼相赠,以此讨得贵妇欢心; 江淮北精通音律,她的曲风极具开拓性,原创的词亦朗朗上口,风靡一时; 这不算她的强项,让她名扬京城的功臣是她写的话本。 她写一群魔法师骑着扫把在马车壁上撞出一片新天地; 她写一只猴一头猪一条河妖与一位和尚去西天求真经; 她写普通人误入藩国的蒸汽朋克世界一步步成为真神; 京城大大小小的茶馆,但凡有人在说书,那么极有可能是在说我姐姐写的书。 她的故事是那样天马行空,有的戛然而止,叫太监,有的再不更新,叫天坑。 这无伤大雅,天才总有一些小小的怪癖,这反会让许多人觉得她单纯不做作。 我捏着报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不可思议,她的一切超出我的认知。 瞧她平日在我眼前嚣张跋扈的模样,我本以为她是个头脑浅薄的蠢货,不想是有真本事。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在专长上只能从一而终,就像我学舞,其他就稍逊一些,她却不是。 她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简直不像人,以天才来称呼她并不恰当,因为她全能得近乎神。 诡谲、恐怖、不合常理。她长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将昔日属于我的光彩吞噬殆尽。 新的说法甚嚣尘上:白璧无瑕,未免过于不近人情。白璧微瑕,那才是真的漂亮。 我万万没想到,那颗痣,会是推她迈向「京城第一美人」这个名号的最后一双手。 十 三月后,当我再赴尚书家中的赏菊宴时,我姐姐身侧已挤满了讨论剧情的人。 我孑然一身,默默端坐在亭中,故作平静地探出身子,给池塘的锦鲤喂鱼食。 她在人群中朝我远远地投来一瞥,诡笑着张了张口,我读出了她无声的挑衅。 我、赢、了。 她赢了。她用三个月赢过我的十年,我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已恨恨地磨起了牙。 我不知道她绕开我的视线,在私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我能觉察昔日好友的生疏,我爹对我的厌烦,不过短短数日,我身边的人、全天下的人,似乎都成了只会围着她打转的捧哏。 与我相熟的李家千金过来瞧我喂鱼,在我身后来回踱了几步,期期艾艾道:「江淮南,你可否替我牵个线,带我见见你的姐姐。她的侦探推理小说,我才读了一半,就被我娘给截胡了。」 我不由得觉得好笑:「妙语,上回才去你家剪纸,你还叫我淮南妹妹,如今只是江淮南?」 「好妹妹,帮我问问,京中真买不到第二本了,全都卖光了,你就帮我去问问她,好吗?」 我面上带笑:「小李姐姐,那你可找错人了。你亲自去问她要,比叫我去讨要容易多了。」 她不愿意放弃,仍央我好一阵,此事明显吃力不讨好,我又婉拒了几句,她的面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皱着眉甩袖而去,不忘嘀咕道:「怨不得她在那话本里……」 我姐姐在话本里做什么?但那后半句话,已被喧闹的人群声掩盖过去。 卫长风本在远处说话,瞧见了我就要上来讨嫌,却在半路被陆然拦下。 对方勾着他的脖颈:「卫小公子,你老找淮南做什么?你心悦她?」 卫长风挑挑眉毛:「陆大少爷,你老找我做什么?你有龙阳之好?」 于是,满堂揶揄的哄笑与陆然气急败坏的叫喊,塞满了我疼痛的脑壳。 我姐姐伺机出来打圆场,又有几个公子小姐,央她赶快把结局写出来。 菊没赏成,闷气倒生了一遭,真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我无心应付别人,只想着我姐姐,真不知她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全把人拐跑了。 回府之后,我取了几吊钱,让桂花抬价去买书,小妮子傍晚便抱着我要的书回来。 她带了一枝桂花来,说有棵笨桂树花开得早,香气扑鼻,她便折了一支给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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