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支桂花搁在柜中熏香,佯怒去点她的额头:「这么晚回来,原是绕路去赏花!」 桂花才十四岁,玩性大也是应该的,反而上来同我撒娇:「小姐,得空了一起去嘛。」 哪儿有那闲工夫。我并不作答,只是把这些书整整齐齐地码在柜里,逐一翻找起来。 十一 合上书时,正是深夜。 我可没闲情去细品我姐姐的大作,一目十行地翻看,总算找着李妙语提及的那一本。 她给故事起名的口气不小,叫《我命由我》,写的是世家庶女翻身作主的复仇故事。 主角乃名门嫡女,自幼丧母罹患痴病,被庶女与后母欺压数年,十年后病愈清明,与恶毒的母女二人斗智斗勇,揭穿庶女为争荣宠下药害她的恶行,凭聪明才智在京中站住脚跟。 这话本里的情节,与这三月内发生的事不谋而合,说含沙射影那都算委婉,这分明就是明晃晃地戳我和我娘的脊梁骨,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俩的鼻子怒骂:鸠占鹊巢,不要脸皮。 我总算知道,她为何要在宫宴那日大出风头。因为她早把我当成了害她痴傻的罪魁祸首,知道我要入宫的心思,于是便铆足了劲儿报复我,同我争同我抢,我越不痛快,她就越痛快! 岂有此理,简直是血口喷人! 看完最后一页,我气得把书往地上一砸,栽在榻上闷闷地想:时也命也,世上哪儿来那么多阴谋,况且她患病那年我才九岁,哪儿来的胆魄给她下药。我早问过我娘,她的病就是夜里自个儿贪玩掉进湖里,而后高烧不退耽搁了治疗,怎么到我姐姐笔下,倒成了阴谋诡计。 怪不得昔日的好友都与我生疏许多,原是站在了我姐姐这队,暗戳戳地在那儿唾弃我呢。 瞧她那目中无人的德行,不过有几滴墨水,便有胆子在书里胡说八道,同这样自负的人,我当真没什么话好讲,原先还想着去她跟前辩解几句,就下怒从心起,只想给她点苦头尝尝! 教训她,直到她停笔为止。 十二 人的容忍是有底线的。 我娘教我,要学会窥探人的底线,做坏事只要不过火不留痕,对方多半会咽下这哑巴亏。 不知道我姐姐是不是这样想我的,如果是,那她想岔了。虽然我平日总爱摆出温婉可亲人畜无害的嘴脸,实际是条睚眦必报的疯狗,吃亏就要咬人,绝不让对方毫发未伤地脱身。 但若报复得太狠,践踏了我姐姐的底线,她岂不是要日日在家挥斥方遒,写话本来骂我? 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思及此,我咬咬牙,存心挑选最温和的那几个法子来告诫她。 我伏击外出买烧鹅翻墙而归的她,收缴了香喷喷的油纸,打开是她嗦干净的骨头; 我在她的棋谱上撒了痒痒粉,她却神色如常,我取来检查时,方觉手上瘙痒难耐; 我把她反锁在臭不可闻的茅厕,满身脏污的她却不知从何处蹿出,朝我身上扔粪。 当晚我给自己洗了五回澡,那恶臭徘徊不去,真的叫我有些火大了,该死的混账! 原来我姐姐也是条疯狗,她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比我还要疯癫的一条狗。 眼下临近夏末,嫔妃入宫是在明年开春,可入宫人选差不多在今年冬天就会定下。 要如何谋划,才能在立冬前扳倒这条疯狗,重返我第一美人的宝座,顺当地入选。 当我在房中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娘来了。 十三 下人鱼贯而出,不忘将房门牢牢地关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上那条软鞭。 我娘的来意相当明了,我才跪下,她就气得伸手扼住我,将我按在绒毯上。 好一会儿,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才就此打住,慢条斯理地同我说话: 「使绊子的法子多的是,你却尽挑那些不留疤的。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同她争,不知道还以为你俩凑一块玩儿呢!江淮南,是我教你的全忘光了,还是你看她写的破玩意儿看上瘾了?」 「女儿愚钝,辜负了娘的一番苦心。如今她风头正盛,爹很紧张她,若留疤不好交代。」 「愚不可及!你爹看重她,因为她有入宫为妃的潜质,若她容貌尽毁,你爹早不管她了!」 这声愚不可及骂得我我暗暗叫屈,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岂会不知,只是觉得她罪不至此。 可在我娘面前,我不得不装傻充愣,若叫她发就我生了与她相悖的心思,少不了一顿打。 「记住,心得狠。想拿住一个人,要捧得高高的,才能摔得死死的。」 「娘教训的是。只是她身侧耳目众多,应当如何毁了她的容貌才好?」 「正是为此事来的。」我娘坐下喝茶,丢了包药在地上,「捡起来。」 我起身,揉着酸痛的膝盖要去捡它,却听见她冷哼:「许你站起来了?」 明白了。我跪回原地,挪着我的膝盖,慢慢地靠近那包药,将它拾起。 「每日两次,掺在她的茶水里,一月后便满脸生疮,终生不褪,神医来了也治不了。」 我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我娘便又暴躁地赏我一个白眼,朽木可真不好扮。 「明年开春选妃入宫,满打满算不过剩下半年。我明早动身去南江的灵隐寺祈福,约莫三个月的时间。归京的那一日,我一下马车,就要见到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记住了?」 「记住了,娘亲。」 「真听话,乖乖。」 十四 我低眉顺眼地跪在她面前,直至她用完了那盏茶,拂袖而去。 我大声唤桂花,她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入,备好了常用的膏药。 我半坐在地上苦笑:「没打我,来扶一把,我的腿快跪麻了。」 桂花比我小三岁,小心思总藏不住:「小姐,夫人真是欺人太……」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这一声清脆又响亮。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泪汪汪:「小姐,奴婢可是在心疼你……」 我冷冷道:「莫要挑拨离间,若说心疼,没人能比我娘更心疼我。」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沉着脸叫她抵着墙站好,佯装睡下。 桂花进门便背对着窗,所以看不见她身后的窗纸上的小窟窿里,正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 眼白泛红,因睡眠不好熬出许多猩红的血丝。那是我娘的眼睛,她无时无刻不在窥探我。 窗后站着的人,有时是她,有时是她的心腹,她们沉默来去,像一只只阴魂不散的伥鬼。 我本想等人走了,同桂花好好说道说道,叫她别委屈。但近日很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已是晌午,桂花不见了,听闻她受了委屈躲起来哭,撞见我姐姐,被领走了。 我姐姐问她愿不愿意来自己房中做事,她说愿意,我姐姐便在我娘走后,向爹讨来了桂花。 她倒是惯会扮好心。我在心中恼起了桂花,蠢货,我娘是最恨叛徒的,你是在自寻死路。 房中的婆子问我是否要讨桂花回房,我说不用。婆子以为我在生气,其实我是在惋惜。 讨回来也迟了,我娘眼里容不得沙,归京后绝不会轻饶她,倒不如让她安度这三个月。 我心思歹毒,桂花不喜我,自是应该的。 十五 其实这一觉醒来,迎接我的也不全都是坏消息。 譬如我娘于今晨动身离府,我终于能松一口气。 动手的时间倒多的是,我决意给一直提心吊胆的自己休个短假,不必去钩心斗角的假。 我面上盖着我姐姐写的话本,懒洋洋地在院中晒着太阳,不知不觉,竟又看完了几本。 不得不承认,我姐姐写起话本确实有两把刷子,真假千金、万里追妻,竟该死地上头。 我姐姐从多嘴的下人口中得知此事,并套出我喜欢的角色,转头将他们一一写死。 结局篇一出,我便乔装去买,挑灯看完。翌日早,我眯着肿如核桃的眼默默用膳。 好狠毒的报复,诛人不如诛心,在我姐姐酣畅淋漓的大笑中,我认清了一个事实。 江淮北的快乐得益于我的不幸,她确是个讨嫌的混账,所以我根本没必要轻饶她。 就像她自个儿写的那样:「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憋屈。」 我搁下筷,想到她对我做的种种光辉事迹,唯余一个念头:爆发。 或者说,诛心。 十六 我姐姐的软肋相当好找,或者说,她从未想要隐瞒,她自己对卫长风的好感。 她那热衷独善其身的性子,却会在赏菊宴上,拉下脸来替卫长风和陆然说和。 我早已替我姐姐拟好了心碎的剧本,翌日向将军府下了帖子,请卫长风一聚。 京中民风热情质朴,街畔的女子们会若见到心仪之人,会向他掷花来表达自己的喜欢。 卫长风一袭绯衣,利落地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各色明艳的小花飘飘摇摇落了一地。 是了,卫长风容貌俊美、出身高贵、剑术精湛、前途光明,这使他俘获诸多千金芳心。 因而他并不稀罕我姐姐暗中递去的秋波,我需要的正是不会倾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 卫长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江小姐好雅兴,扰我清梦,有何贵干?」 没睡醒,这时候的卫长风高攻低防,可戏耍之。于是我开门见山:「做我的情郎。」 他在这一瞬间如遭雷击,面上露出十分有趣的神色,我欣赏过后才补充道:「我说笑的。」 我将卫长风拉到角落,希望他帮我个小忙,不必牺牲色相,做做样子气一气我姐姐便好。 他摸了摸下巴:「要我为了你去相府嫡女跟前扮黑脸?这买卖可不划算啊,江小姐。」 我就知道他要还价,卫长风是个善于计较人情利弊的男人:「那你要我出什么好处?」 卫长风唇角微翘,顺势往下接话茬,就跟他练剑时的招式一般丝滑:「做你的情郎。」 我在这一瞬间如遭雷击,面上露出的神色大抵很有趣,他欣赏过后补充道:「我说笑的。」 果然,他在我这吃不得半点亏,同儿时没两样,说不准还惦记着七岁时输给我的那场架。 我与卫长风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儿时争强好胜,对对方不堪入目的一面了如指掌。 我善妒、阴险、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贪生怕死,不敢违抗我娘,只向更弱者张牙舞爪。 他也不是什么好料,虚伪、骄纵、自视甚高、不择手段,为谋取利好同旁人虚与委蛇。 白净的面皮,漆黑的心肝,我与他面对面,就像自个儿在照镜子,免不了要相看两厌。 「我知道。卫公子这般口蜜腹剑的男人,想来流连花丛时,也是风采斐然、引人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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