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一场雨,它兜头泼下,淋湿了我的眼。 「江淮北!」我号啕大哭,「我肚子疼!」 这是我的病根,风吹腹疼,再无处可以言说。 原谅你了。江淮北。我原谅你,我们和好吧。 你那时年纪很小,并不知道那点小坏,会酿成滔天的恶果。 为了自己的利益,使一点点小坏,这是谁都会犯下的过错。 种种阴差阳错,才让我们的命运,如丝藤般紧紧绕在一起。 我为你求情,为你罚跪,为你退婚,为你失声痛哭; 你为我送饭,为我写书,为我入宫,为我慷慨赴死。 你说得对,我该逃的。走到这一步,我真的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和好吧,我们手拉着手,一起逃出虎口,去海角天涯。 我们这么坏,这么像,我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又最不对付的两个人。 我想你,想大家。可我做了很坏的事,我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入轮回的。 没有人能够原谅我,所有恶人都得到了报复,唯有我的罪孽无人宽恕。 我驱车回宫,找到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顾晨。我恳求他行行好,就让哀家安静地去吧。 顾晨搁下笔,摇曳的烛火使他面部的线条越发柔和。他道:「母后,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转身欲去,不慎撞上身后的青瓷花瓶,红木书架应声打开,阴冷的风拂过我苍老的脸。 通往密室的通道内,残留着新鲜的血液,拖行的血迹一路延伸至漆黑的尽头。 地上印着凌乱的手印,那是猎物挣扎的印记,甚至还是活着的,活着进去的! 「顾晨?」我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他,发现他正在惬意地微笑。 「有伥鬼啊,母后。」他轻声道,「怎么办,您还要来捉鬼吗?」 伥鬼是捉不完的,它们源源不断地诞生,继而取代逝去的猛虎。 我怔怔地站着,终于明白了,何谓命运,何谓悲剧,何谓轮回。 循环没有被打破,往事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在我眼前拉开序幕。 新的捉鬼游戏开始了,百代之过客,原来没有人是命运的赢家。 顾晨轻轻地哼起歌来,那是我唱给他听的摇篮曲,像支挽歌。 「跳舞吧。」他对我轻声道,「母后,就像当年您跳的那样。」 我惶然抬头,看见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比死人的瞳孔还要黑。 那是不是神明的眼瞳?它在看吗?它在嘲笑被愚弄的凡人吗? 我闭上眼,走进那个良夜。
第14章 番外·上 江淮南身着华服居高位,头簪金钗,描眉画眼,面色酡红。 她支着下巴,耷拉眼皮,指捻葡萄,看席间美人轻歌曼舞。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十五岁时一舞倾城,男人不必喝酒,就会醉倒。 她总是这样,爱吃,再往深点儿想,爱吃醋,所以会吃酸葡萄。 旧友陆然给他斟酒,卫长风的思绪被打断,于是收回余光,与他对饮起来。 窗间过马,百代过客。他从边关凯旋归来,少时倾慕的青梅已嫁为人妻。 鲜虾蹄子脍、烧鹅米脯羹、酒炊淮白鱼,桌上只这三道是江淮南顶喜欢吃的菜。 他看见顾岑给江淮南夹菜,但她一口也没有碰,那是自然的,因为她习惯不用晚膳。 卫长风心里生出不合时宜的优越感。他与她青梅竹马,即使她成婚,也没人比他更懂她。 如果是他,他就要夹起来,喂到江淮南嘴边,叫她推辞不得,才会勉为其难地尝个新鲜。 陆然看着他眼神飘忽地夹起一片薄肉,递到自己嘴边,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做什么?」陆然面色不悦,低声呵止心不在焉的他,「卫将军?卫长风?」 「算命的说,我此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我心上人。」卫长风听见自己这般说。 「你!」陆然面色大变,凑近他耳边,「一派胡言!你喝醉了,赶紧出去醒醒酒!」 卫长风半推半就地离了席,孑然一身,但见长空,星垂万檐,晚风剜得他头疼。 陆然叫他醒酒,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醉了,往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 它们一一浮现。 天下有一种人非同凡响,世人将其捧为天才,卫长风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天才。 他自幼习武,脑袋灵光,初来泥巴地时,设法和平演变,离间了陆然手下的几个小萝卜头。趁几个男孩斗得筋疲力竭,一揍一个准,成功跻身泥巴地的将军之位。 逍遥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有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带着一批叽叽喳喳的女生来。卫长风不愿瓜分自己的领土,于是很有心思地下了帖子,说要与她公平竞争。 那日许多小孩来看,他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谁知拳头还未挥到她脸上,对方就捂着脸大哭大闹,说卫长风把她打疼了,打丑了,打残了。 闹出事儿了,一群孩子连热闹都不看,捡了自己丢在地上的褂子,迈开短腿跑得没影。留下一个捧着烫手山芋的卫长风,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雷声大,雨点小。卫长风看见她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扯着嗓子干巴巴地嚎。当将军的爹闻声而来,揍了卫长风一顿,说他欺负女人没有风度,该去相府赔罪。 卫长风不战而败,只能心怀愤懑地退位让贤。 不是很有肚量的他,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江淮南。 泥巴地骑马打仗的游戏还在继续,只是卫长风不再当将军。 他败了,只能当狗头军师,跟在江淮南身后,成天打报告: 「将军,在下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淮南心情好,没被她娘打,就会说: 「但讲无妨,快说来听听看罢!」 江淮南心情不好,被她娘打了,就会说: 「你哪儿来这么多话要讲?来人,给我将他拖出去斩了!」 陆然喜滋滋地搓着手上来,要把他拉去砍头,报他的离间之仇。 卫长风很郁闷,他觉得自己挺能打的,职位高低得盖过陆然啊。 他终于逮着一个独处的机会,郑重其事地问江淮南:「你看我,你觉得我怎么样?」 江淮南在地上用树枝戳东西玩儿,他忍不住多嘴:「那是茧,可能是风吹下来的。」 「那它什么时候出来?」她捻起来摇晃,「蚕又丑又傻,也不怕把自己给憋死咯。」 「喂!」卫长风把那茧夺过来,「你别玩它了,来说说我!我高低也得是个副将吧!」 「不行。你成天笑咪咪,看着就不安好心。我娘说这种人都很有房子……很有后宅。」 「很有房子?」卫长风没想明白这句评语,回家路上琢磨出来:啧,原是很有城府。 卫长风被气笑了,拈着那蚕茧在手心颠来倒去地玩,最后放在床头,期望有蛾飞出。 由于这个将军没什么脑子,还太不讲道理,他虽为军师,却早早生了忤逆的心。 卫长风巴不得江淮南早点儿被她那想养皇后的娘擒走,好夺回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 然而有一日,江淮南当真被抓去做个安安分分的美人。短手短脚的她去学画册里的成年女人轻歌曼舞,卫长风夺回将军之位,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憋屈。 那年他六岁,蹲在相府门口等江淮南出来骑马打仗,却看见她扮得很滑稽,拖着两条长长的水袖,背赘弯了。她娘笑吟吟地掰她肩膀,让她不要含胸。 这哪儿是去当什么美人,这分明是受刑去了。他想。 他小声说:「伯母,我来找淮南玩儿,请问她有空吗?」 她娘生得美,人也温柔:「卫小公子,我家淮南是女孩,同你们玩不到一块去。请回吧。」 江淮南的小脸上愁云满布,哀怨地朝他看了一眼,刚张口被她娘拽上马车。 挂在她脖前的两枚玉扳指被带得猛烈晃动,发出阵急促的脆响,叮当叮当。 她喜欢漂亮的稀罕玩意儿,尤其是玉扳指,她手小不好戴,就系着挂脖上。 明明不像,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船工离岸时,向离人吹响的哨。 他追了几步,江淮南掀开帘子大叫:「卫军师,我改日再找你——」 他接着追,傻乎乎地跟着叫:「江将军,你多保重——」 那马车驶出了他的视线,消失在天与地相交的那条线。 他跑不动了,才慢慢地往家走,黄昏,夕阳砰然坠地。 他喜欢看广袤的天空,多美,同时替看不见的她惋惜。 「保重」 只两个轻飘飘的字,但却偏偏要说自己「重」,还要「保上一保」,真是奇也怪哉。 他爹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每逢出征,他娘就要骂骂咧咧地去替他缝衣裳,一层又一层,工序繁琐令人发指。缝得太差,于是他娘又拆线重来,如此折腾下去,要再等上三五日。 他爹说:「婉婉辛苦了,不要太操劳,我先去西北了。」 她埋线,头也不抬:「多等几日,又不会叫你掉层皮。」 他爹说:「打仗是等不得的。我会早些回来,你保重。」 他娘只好说:「哦,卫原,你也保重。」 于是他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出征红绸,在一片春光烂漫中赴阵杀敌。 他娘静静地坐着,圆滚滚的泪一滴滴砸在未完工的衣裳上,啪嗒啪嗒。 她反刍似的,翻来覆去地倾吐那两个字:「保重,卫原,你千万要保重。」 年幼的卫长风咀嚼着「保重」这两个字,觉得新鲜又沉重。 保重,保重,原来这是一个带着好彩头、带着情谊的词句。 两个人要分别,说了这话,各自安好,还会再聚。 他记住了,所以对去当美人的江淮南说,你保重。 保重了,就算去再远的地方,也会回来。 等她练完了舞,再回来同我们一块儿玩。 他等得床头的茧都落灰了,这是一个坏掉的茧,或许这只蚕真的又丑又傻。 蚕吐丝,就像人说心事。看来这只蚕的心事太多,于是只好溺毙在秘密里。 江淮南致力于她的美人事业,每日晨起要摸高跳,睡前喝牛乳,很快比他高了一个头。 她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到九岁时,许多男孩懂得了美丑,哈巴狗一样围着她献殷勤。 陆然拿胳膊肘捅捅卫长风:喂,长风,你想不想娶她,你要不想,可就轮到我想了。 陆然就是这点好,谦让,往难听点说,怂。如果真喜欢一个女孩,怎会先让给旁人。 卫长风很鄙夷他,瞧你这出息,张口闭口就是娶老婆生孩子,多少想想自己的将来。 他看她嘴边毛茸茸的一圈奶色,知道她没梳洗就偷摸着出门玩,她的小心思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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