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砰然坠地,血色霞光与金色余晖晕染了整块天幕,使叶片折射出极其迷人的光晕。 我偷偷烧了封信给桂花,还有钱和漂亮衣裳。跃动的橙黄火光照亮了我们四个人的面庞。 我姐姐忽然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短短数字,悲漫心头。我内心震动:「这是你写的吗?」 她点点头,而后苦笑着摇摇头。 是个叫归有光的人写的,她说。 我们不再说话,并肩凝视树苗。 风停了,树叶的颤动却不止息。 四十一 此事算是揭过一页。然而眼下,我又面临着一个可怖的局面。 我娘不在府上,但选妃一事并不会戛然而止。我爹是两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声望,新帝登基两年,说心中毫无芥蒂那是天方夜谭。好在相府又有两位适龄又貌美的千金,正适合入宫去做嫔妃,一来可以靠女儿钳制相府的动向,二来相府与皇家可亲上加亲,建立信任关系。 于情于理,相府至少要有一位千金入宫为妃妃子,可眼下的难题是,我和姐姐都不想去。 皇家秘闻只在我们这几个官宦世家中流传,坊间对后宫的可怕一无所知,但我们很清楚。尤其是这两年后宫无出,诸多嫔妃横死其间,她们的尸体支离破碎,有被啃噬的痕迹,一串沾血的野兽爪印,堂而皇之地消失在门口。 太后亲请高人出面,高人算出了后宫有伥鬼横行,闭关念经七日,宫婢开门,他已化为腐尸。门外有数百侍卫把守,房中的人却死得悄无声息。除了鬼怪作祟,我真想不出别的原因。宫中戒备森严,若是人,不可能逃脱。 陆然不想我姐姐入宫,总要听这些事情,再讲给我们听。我姐姐原本说她不怕鬼,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我们俩怕得不行,谁想和伥鬼住一块儿。有伥鬼就有虎妖,伥鬼都这么凶恶了,那要是撞上大虎妖,岂不是没活路。 情势所逼,我俩不得不统一战线,拉下脸皱着眉,凑在一块儿琢磨不必入宫的法子。 四十二 我姐姐拍案而起,说写信,这叫上奏,咱们自个儿写不好使,就叫将军府与京城首富写。 我的头更疼了,一直以来我姐姐想事情总简单粗暴,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致命的缺陷。 我道:「他俩替我们出面,岂不是要叫皇帝怀疑相府与这两大世家走得极近,生出戒心?」 我姐姐又说:「那叫爹去同那皇帝说,他不是两朝元老吗?总得卖个面子吧。」 我道:「啧,想也知道是咱爹在皇帝跟前点头哈腰,哪儿有皇帝迁就臣子的。」 我姐姐恼怒道:「这也不好,那也不行,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也有点窝火:「我就是想不出,才来找你一起想的,你同我急什么?」 我姐姐道:「我才知道后宫隔三岔五要死女人,宫宴上我又风头辈出,若被选上怎么办!」 我道:「宴是你自个儿要去的,歌是你自个儿唱的,诗也是你自个儿写的,问你自个儿!」 我姐姐扶额抱怨道:「那时我才清醒,又不知那宴是做什么的,只想着要赢过你一头……」 我道:「这回倒知道怕了。先前不知道是谁同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信神佛,不惧鬼怪。」 我姐姐瞪我:「我说鬼是假的,可死人是真的,还那么邪门儿。你不怕死?那入宫去!」 头脑风暴成了热讽冷嘲,我和我姐姐最后闹得要吵起来,掐了一架之后,当日不欢而散。 四十三 此时我已无心去打马球,或者打雪仗了。 我娘尚未出招,我姐姐很气人,人选悬而未定,这一切都让我头大。 卫长风来府上找我打马球,从我的神情中窥见我焦躁的内心:「你娘又逼你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没有,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去,我最近忙,你少来烦我。」 他上前一步:「她是不是又偷偷回来了,还打你了?你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看。」 「我都多大了,我还撩袖子给你看,又不是……」我别开眼,「又不是小时候。」 他亦露出尴尬的神色:「嘁,好像谁稀罕看你那二两肉似的,给你,我回去了。」 我捏着他丢给我的那个小瓶,这是他常给我的膏药:「直接跟你哥说不要就行了。」 他戏谑地扬眉,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我可忙得很,扔了也可惜,你不要就送人。」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底撇嘴。他朝我抱拳,跨上马去:「赶着去潇洒,你多保重。」 好记仇的男人,我不过在他面前说他一次「忙于潇洒」,他惦记着,还拿来呛我。 他扬起鞭抽马,鞭声格外响亮,留给我一个昂然离去的背影。我倚在门框上看他。 卫长风双肩挺阔,步伐大开,光看背影,与他那挂帅出征的哥哥别无二致。 四十四 这背影给了我启发。 这段时间,我与我姐姐斗个不停,我无时无刻不在观摩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她的喜好与举止了如指掌,且与她生得如此相像,我何不扮作她的模样,去惹点麻烦? 我在眼下点了颗风流的美人痣,再学着我姐姐平日在外人面前故作姿态的模样,像只天鹅般高傲地扬起头颅,端的是高贵冷艳的美人气质,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了府。 翌日,我姐姐听,她昨日在城门口布施白白粥接济穷人,一时间声名鹊起,风评相当好。 她顷刻恍然大悟,把眼角的痣遮去,学着我的样子,在京城衙门前专替老百姓击鼓鸣冤。 此后我俩你方唱罢我登场,势必要将对方的美名炒上天去,自己逃脱入宫的命运。 但不分昼夜地做好事相当疲累不说,若我俩风头过盛,都被纳入后宫可就都完了。 我和我姐姐暂时休战,一起研究起当朝圣上顾岑对女人的喜好,有了惊人的发就。 这些入宫的女人,家世、模样、才情水平皆参差不齐,只是个性似乎都不好招惹。 我姐姐道:「后宫不是常死人吗?他是不是想以毒攻毒,用刚烈的女人镇压煞气。」 这么一想,一切又合理起来,所以最可能入宫的不是好女人,而是有点疯的女人。 我同我姐姐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战意:顶着对方的名号去发疯,倒简单! 四十五 眼见临近年关,开春在即,我娘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我势必要抓住时机杜绝入宫可能。 翌日,我照例扮作我姐姐出门,兜里空空,不能买小摊小贩上的玩意,索性去京城菜价最贵的天香楼,敞开了肚皮四处大吃大喝,用我姐姐的名义赊账,大摇大摆地离开。再接了几朵不知哪几位公子抛来的鲜花,用姐姐的名义应约,最后我在一家围了数人的店前停下。 人多口杂,适合登场。我凑上去,瞧见门前挂着一副对联,那字苍劲有力,刚健大方。 「北风不解意,红尘多败笔。」 我在心底暗暗皱眉,不止为这酸溜溜的对联,更是为这字——这分明是卫长风的字迹。 北风不解意,北风,北风,不就是江淮北和卫长风,怎么,就连他都为我姐姐倾倒了? 仔细一想,我姐姐在,卫长风便在,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的,难不成是为了来瞧我姐姐? 我同我娘的脾性极像,多疑,并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当下便觉得这想法合情合理。 烦,真烦,凭什么都向着我姐姐?我攥紧裙面又松开:既然如此,那江淮北必须入宫。 我轻轻咳一声,便有人因那颗痣认出我的身份,四散开来,为我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那掌柜的见了我,登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见了财神爷似的: 「哟,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把相府的大小姐吹到这儿来了?」 「此联对得不工整,若说是败笔,倒也算名副其实,撤了吧。」 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中年掌柜搓了搓手掌,眼珠一转,另起话题: 「江大小姐,年关将至,咱今儿个想讨讨彩头,正要换联呢。只是这联不太一般,只有上联没有下联,才引来许多人探看,京中无人不知大小姐精彩绝艳,不知可有机会得您一副墨宝?」 怪不得有这么多人在这逗留,原来是有热闹可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副上联。 「长长长长长长长」 好怪的上联,若是对得不好,这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我掩唇坏笑,高呼:「这还不简单,把笔墨纸砚拿来。」 中年男子不疑有他,点头哈腰地去店内取来文房四宝。 众目睽睽之下,我屏息凝神,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字。 「短短短短短短短」 我拍拍手,满意点头,心道我姐姐这回可要臭名远扬。 谁知我回头却看见,那为首的老者先带头叫起好来了。 「大智若愚!这就叫大智若愚!」 「看似拙气,实有匠心!真是对得漂亮!有创意!有想法!」 「京城第一美人,果真也是京城第一才女!不一般!不一般!」 大家都说好,那自然就是好了。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极好。 一开始略有疑惑的掌柜不疑有他,招呼着伙计将这副墨宝高高悬起。 我:…… 四十六 我干的好事很快便被我姐姐发就了。 年关将至,她好了痘疮忘了疼,又爬墙出府去买烧鹅,路过一家挂着七长七短的对联,顿觉十分可笑,上前细细端详,发就落款赫然是她的大名。 我姐姐静静地站着,朝那对联磨了好一阵牙,连打牙祭的心都没有了,蹬蹬蹬跑回相府,又翻了进去,潇洒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跑来踹我房门。 她双手叉腰:「我说我怎么在天香楼莫名其妙地欠了一笔债,还被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指着说是负心女,好啊,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 我想到那滑稽的景象,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姐姐也觉得好笑,然而笑完之后,她大叫一声挽起衣袖扑上来,不顾形象地同我扭打在一起。 几日后,我姐姐也依葫芦画瓢。她敷粉将痣遮去,走上大街小巷,在最热闹的集市里敲锣打鼓,四处有偿借阅《春宫图》与《金瓶梅》。 京中人人只道二小姐自失了第一美人的头衔后,美人包袱骤减,路子真是越走越野。大年三十,我同她外出访友,才得知了她做的好事。 四十七 当时我与我姐姐正在陆然家做客,卫长风同我说了此事,揶揄地朝我使眼色,大小姐李妙语则在我姐姐面前撒泼打滚,要她快写结局。 窗半开着,屋内点着炭,我的面颊顷刻烧起来,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气的。几朵剔透的雪花飘了进来,在窗棂上化作一滩极小的水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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