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面露嫌恶,仰躺在地上揪着我的衣领逼问:「你朝我吼什么?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因为我娘说……」 三十六 我愣住了,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我娘说的。」 「那是你娘说的,不是你亲眼见的。江淮南,你恨我,我就不恨你吗?我翻过我娘的遗物,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痴的……只要我活着,你此生不得安宁,我同你争到底!」 「就是因为你要同我争,桂花才死的,你害死她了,是你害的!」 「她是我们合谋害死的,我、你、你娘、你爹,我们害她死的。」 我被她翻身压住:「你胡说!我、我不曾杀过人,我没那么坏。」 「胆小鬼,若你敢豁出性命反抗你娘,何至于落到今日的田地!」 「那也是你要同我争!若你不同我争,我怎会被我娘逼成这样?」 「你怨我比过你,怨你娘逼迫你,你怎么不怨你自己技不如人!」 我被这句话堵住了话头,自暴自弃道:「是,我比不过你,满意了?我此生都比不过你。」 我姐姐忽然起身,眼神飘忽道:「其实你很厉害,是我……此事我们都有错,别争了。」 「桂花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娘不会放过我的。恭喜你,你赢了,你狠狠报复了我们。」 「什么叫她不会放过你?」我姐姐扳直我的身体,强迫我看她通红的眼睛,「怕她作甚!」 她目光炯炯如炬,灼得我心中怯弱无处遁形:「是你,是我,是我们,我们不会放过她!」 「你……」我被她大胆的想法骇住,若梦呓般喃喃道,「她可是相府夫人,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她能杀你,你怎么不能杀她?只要把她弄死,谁敢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别、别……」我忽然注意到窗纸上的窟窿,那儿正转着一只眼,「她的人都瞧见了!」 「瞧得好!」她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盯着那只眼,「告诉她,日后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我姐姐抓起茶盏向窗掷去,茶水飞溅,那只眼顷刻消失在我的眼前,绒毯上一片狼藉。 「这么大个洞,你不补吗?」我姐姐掏了铜钱,丢在我怀里,「我出钱,叫人糊层纸。」 我愣愣地捧着那吊冷冰冰的钱,呆站在原地。
第2章 新年 三十七 第二日,桂花的尸体被下人拖去喂狗,因为她是个挑拨离间的恶仆。 我和我姐姐都没有去送她,去看反倒叫我爹起疑,我姐姐来我房中。 她好像哭过一场,我没哭,桂花今日的局面,也算是在我意料之内。 我姐姐独自在角落闷坐,平复心情后与我商议对策,却忽然盯着角落道:「桂花。」 我循声望去,发就房内积灰的角落,正躺着一截桂花枝,花朵已干瘪,但泛着幽香。 我置气扔下的花枝,原来落在房中阴暗一隅。我忽然开口:「我没带她去看桂花。」 这根桂枝花开得太早,它本该在秋季绽放,却提早数月,它真是一棵好笨好笨的树。 迟来的悲悯将我湮没。桂花同这棵桂树一样笨,她们的勃勃生机,与世间格格不入。 所以她是要早夭的,那桂枝也被人折下。没有人会记得,她们开花的时候有多好看。 我踉跄几步,扶着桌子坐下,才反应过来:从今以后,再吃不着不甜的豆沙包子了。 出沙要细,还要保留一部分颗粒状的红豆增添口感,正是桂花的绝活。 惨淡的日光罕见地光顾了那根桂枝,有关桂花的回忆,正被光蚕食着。 她很笨,因为她读的书少,她是被她爹拿出来卖的,她原本名叫招娣。 她爹努力了很多年,真的生出了一个弟弟,但养不起了,就把她卖了。 她瘦瘦小小毫不起眼,但那时我和我娘去挑婢女,我一眼就看中了她。 其他卖身的人,头上都插草,但桂花的头上,却插着根极香的桂花枝。 如果不买她,她就要被卖到窑子去。那时她才十岁呢,比我还小三岁。 其实她蛮好的。我把那桂枝放在手上,默默想:其实她蛮好的呀。 虽然她贪玩儿又同我赌气,可是我过去挨打,只有她敢给我涂药。 我拿坏心思揣摩她,骂她笨她傻,我自己的心是龌龊的,所以旁人在我眼里,也很龌龊。 此刻,我发就我真是一个虚伪可鄙的人,当时我不想方设法救她,此刻却在此悲天悯人。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抹了抹脸,只是歉意于今无济于事,我还得保全自己,反抗我娘。 届时再好好送她一程。我平复心境,伸出两指提了提嘴角,转过身去看一声不吭的姐姐。 我没哭。她别过脸去。 我也是。我红着眼说。 三十八 我要亲手杀死我娘,杀死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杀死我一生的梦魇。 下毒,或者藏着刀,直接捅她,这是我们能想出的,最就实的路数。 我与我姐姐都知道,我们的企图是藏不住的,因为这后宅,就是我娘的天下。 我爹就是个磨磨叽叽的文官,不管老婆,也不管小孩,不出人命,他就不管。 他啊,他胸怀宽广装着天下,装着受苦的黎民百姓,却装不下一个小小的家。 我娘在防备我,我也在防备她,我娘想杀死我,我也想杀死她。 我没有过去那么怕了,因为我有全京城最聪明的人,来做后盾。 我和我姐姐备好了刀与毒,命人向我娘递了封信,明夜子时在相府花园一聚。 我们做好了舍命一搏的准备,哪承想我娘第二日早便动身离府,去庙中祈福。 我姐姐冷笑:「瞧见没?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娘也是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我才沸腾的杀心,顷刻间湮没在我娘离去的背影中,我心里觉得恨,又有点儿侥幸。 我姐姐说,江淮南,咱们花钱买凶,去杀了她。我低头小声道:「可她是我的娘亲。」 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她坏但也好过,所以我无法下杀手,就像我无法去残害我姐姐。 我垂下眼帘:「她已经知难而退了,足够了。」 我姐姐冷笑:「大善人,烧了你能出舍利子!」 我道:「何况她不会毫无防备,买凶杀她未必能成,若叫她活捉,可能会落下把柄。」 我姐姐道:「行了,想想你才少了个丫头,要再少个娘,说不准会冲我发什么疯呢。」 这场以命相搏的战,还没开始,便草草收场了。 不知是我输,还是我娘输,又或者是我姐姐输。 可能我们都输了,在命运面前,从未有过赢家。 三十九 间接害死桂花却不弥补的愧疚几乎要把我压垮了。我闷在房中,萎靡不振了一段时日。 我姐姐没了对手,在府上折腾了几日便觉得无聊,于是搬来个说客,却被我拒之门外。 这说客是陆然,他吃了个闭门羹,被我姐姐训斥:「瞧你说话挺逗,这会儿口舌笨拙!」 他俩在我就在我房外说话,我听见陆然委屈嚷道:「你骂我作甚?等我去请尊大佛来!」 这尊大佛不日便被陆然请来,陆然在外头敲门,我想把门关上,瞥见了被喊来的卫长风。 卫长风肩扛将军府,平日应酬多,算是大忙人一个,竟然真有这闲工夫来陪他们俩胡闹。 他很会耍赖皮,伸手卡在门缝中,我便不能狠心把门阖上:「江小姐,给在下几分薄面。」 西北情势紧张,他本该忙着帮他那做将军的兄长拉拢人脉,竟舍得来我这小庙前凑热闹。 我道:「你让开,不同别家千金潇洒,来我这破庙儿做甚?」 他又伸进来一只手,两只手掰着门,笑眯眯道:「来潇洒。」 我紧张地后退了几步:「你别!我、我还没梳洗,你别开门!」 他果真不动了,把脸撇过去,语气温和:「那你梳洗了出来。」 陆然在外跳脚:「淮北你看,我说还得是脸皮厚的来,对吧!」 我姐姐冷哼:「对你个头,这会儿嘴皮子又灵光起来,薛定谔的嘴皮子。」 陆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薛定谔?谁是薛定谔啊,真是好奇怪的名字。」 我一边套裙衫一边想:我姐姐真怪,嘴里隔三岔五迸出点儿听不懂的话。 四十 推门而出,我才发就他们三人脚边躺着株绿澄澄的小树苗,和几把锄头。 我姐姐双手抱臂,朝我抬了抬下巴:「舍得挪窝了?老母鸡,过来种树。」 若是往日,我一定要把话堵回去,只是这会儿情绪低迷,便随她去扯淡。 我姐姐总有些听起来古怪却有点可信的说法,她说人死后的第七天叫头七,头七夜是回魂夜,魂魄会回到她的故居。所以,看见我种下这棵桂花树的小苗,她没了执念,便会往生。 这桂花树种在院中,我没有做过农活,锄地锄得不好,他们三个人的动作很利落,不一会儿便凿出个坑来。初冬根本不适宜种树,但我没有说,只是伸手摸了摸这棵桂树苗的叶子。 卫长风凑过来:「江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告诉他:「长风,我又害死一个人了。」 他忽然正色:「淮南,不要折磨你自己。」 我道:「你不觉得我很卑鄙无耻吗?那时候没能帮她,如今却来此处惺惺作态。」 他道:「你我是凡人非圣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要这么计较,咱们都该死了。」 我继续说:「你记得吗?那个偷偷放我出府玩儿的王叔,他是被我娘活活打死的。」 卫长风沉默,蹲下来低声道:「若你非要这么算,那我害死的人,岂不是更多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从前带兵打过一场仗,伤亡惨重的败仗,所以才被遣回京城。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自顾自往下说:「逝者已去,在此处自怨自艾,又有何用?我日夜都想着去报那……不提此事。今日你好好送她一程,日子左右还是要过下去的。」 「其实我希望。」他看向前方,留给我俊朗的侧脸:「我希望你天天开心,江小姐。」 他平日里对人总是笑眯眯的,可我自幼同他长大,知道他真心想笑时绝不眯眼。此刻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看,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朵花儿来,难得的认真,倒叫我心间好一阵狂跳。 我点头,逃也似的起身,和我姐姐一同锄土,回头看卫长风,他已挂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倒差点忘了,卫长风本就是个很会讨千金欢心的新贵。同他有交情可以,但绝不能交心。 这株小苗很快就栽好,它迎着晚秋的飒飒冷风,孤傲地屹立在霞光里,有种慈悲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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