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极轻极细的一声,是永丰帝将那份奏折扬手扔在了榻上。 他撩袍侧坐而上,终于忍不住叹气,对封令铎道:“若是朕告诉你,闽南路贪墨一案的主犯,朕早就知道了呢?” 一席话无波无澜,却是让封令铎心头訇然。 实则在他看见手抄的那一刻,确定了贪墨案的主犯,也就大约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封令铎声线清冷,微敛眼眸,“微臣不明白。” “不明白?”永丰帝蹙眉,声音也跟着染上了几分寒意。 “臣不明白,皇上既已知道背后之人,为何命臣前往调查。臣更不明白,既已查出结果,皇上又为何要视而不见、姑息养奸。”封令铎字字珠玑,语气铿锵,丝毫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 内殿里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香炉里絮絮烧着的青烟,仿若君臣间这场无声的博弈。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缓声对封令铎道:“因为……朕也有朕的迫不得已。” 第60章 青鸟有些东西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闽南路的事,早已告一段落,我们让它到此为止,不好吗?” 封令铎怔忡地望向永丰帝,难以置信地道:“皇上可知,之前所查出的万两账面贪污,只是冰山一角,占实际所贪数额不足三成,而另还有七成的数额,皆数流入了三司使严含章的口袋,如此蠹虫,皇上何故一意姑息?!” “因为……”永丰帝颓然地看向封令铎,无奈道:“因为剩下那七成的银两,并非流入了严含章的私账,它进的是……朕的口袋。” 话落,内殿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封令铎胸口一沉,恍若当头一棒,浑浑噩噩只觉荒谬。 永丰帝却缓声道:“大昭初立,严含章被提拔为三司使掌管财政,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一堆,国库空虚,修缮宫殿、邦交新缔、宫中用度、还有军费俸禄……哪一样不需 要银子?严含章身为前朝旧臣,与闽南路转运使胡丰相熟,对方慷慨相帮,解决了朝廷很多用钱上的燃眉之急。” 而这一切的开始,严含章为了邀功,都是背着朝廷和永丰帝做的。 直至献刀一事,闽南路转运使落网,严含章担心自己与之勾结的事被查出,派人于狱中暗杀了胡丰。 他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没曾想黄慈的一封来信却让他如芒在背。 原来胡丰的事并没有就此了结,永丰帝于年初委派封令铎,根本不是去什么白沟督军,而是去了闽南查案! 惶恐之下,严含章孤注一掷,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呈报了永丰帝。 永丰帝自是惊怒不已,夺官抄家的诏书已经写好,却在颁布的最后一刻犹豫了。 要论行军作战、治国安民,封令铎是他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论及增盈国库、谋利充帑,朝廷里任何一人都比不过严含章。 那一夜,永丰帝思量几多。 他想起前朝时,因谏言获罪,被昏君活活打死在大殿的祖父;想起如今还占据着北部四州,与北凉狼狈为奸的旧帝。 几十年来,中原战火不断、民生凋敝,若是要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永丰帝只怕是有生之年,都难以完成北伐夙愿,为父报仇。 故而他犹豫良久,最终在天下和私仇之间,选择了后者。 严含章是不是罪大恶极,他不在乎,只要严含章能助他蓄积军资,永丰帝可以对钱财来路视而不见。 于是永丰帝替他遮掩,帮他善后;而严含章则以另一套阳奉阴违的新政,回报了永丰帝的“仁慈”。 冬日的阳光白晃晃的,看似明艳却没有一丝温度。 潋白的光线从菱花窗外透进来,疏疏地扑落在君臣之间,将两人隔成两个世界。 封令铎迷茫地注视着眼前那个曾与他把酒言欢、高谈苍生的人,只觉陌生又荒诞。 “闽南一案,你若挑明,涉及的不仅是严含章,还有朕……”永丰帝顿了顿,语气肃然地问封令铎,“你要弹劾严含章,难道连朕也要一起弹劾吗?” 封令铎不语,沉默半晌才问他到,“所以所谓新政,只是打着富国强兵的名,实际收敛民财,只为了充盈北伐军费,是么?” 永丰帝没有作答,算是默认。 胸口像坠着个又冷又硬的冰石,封令铎脑中空白,惊愕与失望之下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们栖身的破庙里,彼时那个还叫做宋胤的少年……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血战的沙场,也没有看过太多眼前的浮华,他听他醉醺醺地谈了一整夜的四海清平之梦,之后便心甘情愿地辅佐追随,直至他走上这万人之巅。 可是身处波诡云谲的朝堂许久,封令铎怎么会忘了——人都是善变的,更何况是自古便难测的君心。 许是两人的沉默过于凝重,永丰帝放软了语气,有意破冰道:“闽南路的案子,关系到严含章,关系到新政,更关系到北伐。算朕问你要一个情面,在北伐成功之前,都不要再提这件事,行么?” “北伐?”封令铎简直笑出声,“前朝与北凉勾结,一旦开战便是旷日持久,大昭如今积贫积弱,拿什么再去支撑一场恶战?!” 封令铎的问题再次将两人间的气氛丢入深潭。 永丰帝沉默良久,终是无奈叹气道:“那就……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苦一苦……百姓么……”封令铎嗫嚅,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一刻,他的脑中出现的不是别人,而是几日前才与他在朱雀门外辞别的姚月娥。 他想起离家从军的那日,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见了母亲他便走不了,而若是见了姚月娥,他或许便不想走了。 年少时,封令铎也曾嘲笑过那些儿女情长的人,可是温柔乡英雄冢,真要到了自己身上,才会真的有所体会。 那些他从小便被灌输的民生疾苦和苍生安乐,一见到姚月娥就像遇热的冰,他想,当个沉迷声色的纨绔子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后来,当他知道了姚月娥的过去,封令铎又是多么地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惰念,而放弃仕途。 因为匡扶社稷、救国救民,那些书本上的句子和渺远的理想,在遇到了姚月娥的那一刻,才全都具体起来。 她那么努力地想活着,而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便是在帮助千千万万个“姚月娥”活下去。 对于他来讲,那就是所谓“百姓”的全部意义。 绯色官袍随着他撩袍的动作猎猎。 这是永丰帝登基后的头一次,在私下两人独处的时候,封令铎毕恭毕敬地跪在了他的御案之前。 “陛下,”封令铎背脊凛直,拱手拜到,“我大昭建国两载,四京二十三路,幅员辽阔,生民万千。臣既为一国之相,受万民供养,有些话便不得不讲。” 言讫,他抬头望向永丰帝,字字铿锵地道:“天福三年,中原大旱,长江及黄河下游,百万百姓受难;次年,三王叛乱,旧朝只顾平叛不顾民生,河东路、剑南路、陕西路,中原腹地大半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天福六年,黄河桃花汛,所经区域一十二府受灾;往后数十年,中原战乱从未停歇;今年五月,闽南路王怀仁炸堤淹田,两县受灾;七月,陕西路、河东路地震,军民死伤不计其数;之后,又因新政施行,各地动乱聚义不断……国事艰难至此,陛下还要倾举国之力,拿大昭百姓的命,去报自己的私仇吗?!” “放肆!!!” 怒喝响彻内殿,御案发出砰訇的震动。 永丰帝将面前奏折和摆件一把扫落,怒视封令铎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封令铎垂眸,字句铿锵地回了句,“知道,臣犯颜直谏、面折廷争,做的正是与前朝宋仆射所做相同之事。” 他口中的前朝宋仆射,便是永丰帝宋胤的祖父。 那个因为痛骂旧帝残虐不仁、暴敛恣睢,被笏板活活砸死的尚书左仆射。 许是这句话唤起了永丰帝心中久违的柔软,他冷静下来,有些颓丧地在御榻上坐下了。 两人一跪一坐,谁也没有开口,寂静的大殿只有袅袅沉香絮絮燃烧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小虫子啃噬着耳朵。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语气,唤了封令铎一声,“恪初。” 恪守初心,恒持正意。 当初他要选这作为他的字时,宋胤就笑他,说这个字听起来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古板。 可是没曾想,竟然一语成谶。 他低估了封令铎的执着,而封令铎却高估了他的大义。 他们携手走过少年时的困顿生涯,走过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战场,一起站到这权力之巅、俯瞰尘世一切的浮华…… 宋胤以为封令铎也同他一样,荣华显耀之后衣锦还乡,应是能理解他如今的所求。 可没曾想从头到尾变了的人,却只有他。 “恪初……” 他语带恳求地道:“看在我们年少相识,出生入死的十多年,算阿兄,求你……” 高高在上的帝王走下御榻,放下所有身为帝王的威严,屈膝蹲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自称为“朕”,而是“阿兄”,满眼殷切地对封令铎道:“我身为君主,极权在握,若是这样都不能为祖父报仇,我只怕百年之后,祖父问起,自己无言相对……恪初,朕答应你,闽南路一事总有清算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陛下你还不明白么?”封令铎神色肃然,“现在不是闽南路和严含章的问题,是陛下你!是陛下口口声声励精图治、济世安民,实际却打着新政的幌子穷兵黩武!贪墨案也好、新政也罢,只要最终目的是祸国殃民的北伐,恕臣……不能同意。” 语毕,玉清楼里久久沉默。 身为开国功臣,封令铎曾统帅三军,饶是后来入阁拜相,他在大昭军队里的威望只有增无减。 况且,如今他手里握着严含章和闽南路一帮旧臣的贪墨证据,而偏偏这些人,又是永丰新政的最大支持者。 倘若证据放出,封令铎带领朝臣弹劾,莫说是贪墨案,就连永丰新政恐都难保。 到时候永丰帝心心念念的北伐,只会中道而废、胎死腹中…… 初冬凛寒,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天上,像一轮清冷的月亮。 玉清楼里,永丰帝看着那一抹绯色官袍拂袖行远,眼底泛起寒霜。 有些东西终是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怎么样怎么 样?上头怎么说?” 甫一从文德门出来,封令铎就被叶夷简堵了个严实。 宫门外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两人上了马车,一阵沉默,叶夷简大约也猜到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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