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听完,眨了眨眼,也不禁回忆起头一回见着裴璋的时候。 那时摘折花枝辛苦制香,想要以此攒些银钱,她时常是忍着怨言在做。后来因为折花而遇上漫天大雪,冻得四肢发麻,便只好缩在存竹楼的檐下避雪。 天地间一片静谧,他随着茫茫雪色执伞而来,神姿高彻,犹如风尘之外的人。 她当真没有想过,自己会与他纠缠至深,以至于单单用爱或是恨都无法再说清。 想及此处,阮窈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她回去营帐看他的时候,还隔着有段距离,便瞧见裴璋竟也出了帐, 似是正在道旁等她。 入冬后的风一日寒过一日,若无必要,他是极少站在外头的。此刻身上披了件深青色的厚重氅衣,一张脸因为寒冷,远远瞧上去也是苍白如玉。 这半月来,裴璋的身子实在不大好。她依稀记得,去岁冬天他也是病了一大场,然而眼下并非是在洛阳,他整日病恹恹的,自己跟在他身边,自然也欢喜不起来。 裴璋也望见了她的身影,随后向她走来。阮窈不由加快了步子,待跑到近前,才有些埋怨地说道:“你怎的出来了?” 裴璋像是并没听出来阮窈话里的怨怪似的,拿黑润润的眼睛望着她,轻声道:“窈娘说好陪我午歇,可醒来之后你便不见了,我自然要来寻你的。” 他如今总是好声好气与她说话,再不像从前那般不容商榷。可阮窈却时常觉着,他这是捏住了自己的命脉呢,就像生病的稚子,总要比调皮时招人怜。 二人一同进了帐,裴璋在榻上坐下,微仰着头,又伸手扯她衣袖。 他眸中映着情动,阮窈面颊随之发热,顺着他的手俯下身。 今日有洛阳而来的信笺被送到营地,是陆九叙所寄。阮窈十分好奇,裴璋便将信交由她来拆读。 她接过信简,正要打开封泥,重云先送了汤药进帐。 “这苦药每日灌下去,怕是没病的人也要喝出病了……当真有用吗?”阮窈闻见这药味便忍不住皱眉,抬手在口鼻旁扇了扇:“那胡人大夫我瞧着总是不大靠谱,前不久还偶然撞见徐医师与他闹口角,也不知道叽里呱啦在吵些什么……” 裴璋若无其事咽下药,连眉头也不曾拧一下,闻言笑了笑:“他们师从不同,用药手法也差异颇大,有争执再寻常不过。” 阮窈已经知道他体内的毒与胡人有关系,心中多少也寄着些希望,便不再多说,展开手中纸张。 叛乱如今已算是平息,然而胡军像是烧不尽的野草,时气愈严寒,他们愈会为了抢夺冬衣粮草而疯狂暴戾。 边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洛阳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 两个月前,年仅七岁的八皇子因病夭折。陛下为幼子哀恸,亦为战事而焦心,入冬后染上了风寒,龙体至今仍不大好。 三皇子死了幼弟,却恍如无事人一般,甚至还偷偷新纳了侍妾,因此惹得陛下大发雷霆,自此更是重用起四皇子。 阮窈念至此处,亦觉着这位三殿下十分荒唐,眉头随之蹙起。 裴璋瞧出她的不悦,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却凉得阮窈又是下意识朝后一缩。 他手指缓缓收紧,眼睫颤了颤,没有再碰她。 “裴琪……”阮窈双眉越皱越紧,一目十行地扫过余下字句,忽然冷笑道:“你这堂弟当真是心术不正,恨极了你。” “发生何事?” 她看了一眼裴璋苍白如纸的面色,又有些犹豫起来,不知要如何开口,便将信递到他手上。 洛阳忽然有传闻不胫而走,说的正是裴璋弑父一事。不论是裴筠临死前留的那布条,还是裴璋那时在道观里禁足,都被人大肆添油加醋,连同他与阮窈的诸多旧事也一应被重提。 陆九叙设法调查过,得知流言皆是由裴琪让人传出,显见得是要毁了裴璋的名声,连家族颜面也不顾了。 阮窈盯着裴璋身边还未来得及被收走的药碗,心中忽然为他感到不平。 倘若父母生来便是如此,难不成就要为了所谓孝道而千依百顺。是他父亲对他出手在前,非要说,也不过是棋差一着罢了。 裴璋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又将信折好,显见得并不在意这些,反倒又来安抚她。 帐中点着火盆,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二人又小声说了许多话,阮窈渐渐有些犯困,眼睛也睁不开了,不出一会儿,便伏在榻旁,手臂枕在脸颊下面,睡得呼吸均匀而轻柔。 裴璋本想抱她上来,然而见她睡得香甜,索性取出纸张,提笔描画她的睡颜。 他心神专注,故而画得很慢。 直至有血嘀嗒一声,落在纸张上。 裴璋顿了顿,眼睁睁便看着猩红的血渐而扩散开。 不多时,又是一滴。 第96章 骗子“你爱我……只爱我,也只能爱我…… 阮窈正在睡着,几滴液体乍然溅到手背上,还微微发着热。 她皱了皱眉,睡意惺忪睁开眼,猛地望见一片刺目的血红。 画卷垂落在榻上,笔墨被血污得什么也瞧不清了。裴璋竭力想要转过身去,然而他撑在卧榻上的手臂发着抖,仍有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将指缝和手背也染上殷红。 阮窈愣愣看着,脑袋里一阵发空。她下意识想要给他擦,手指却止不住地发颤。 “怎么回事……” 裴璋有些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如往常一般来安抚她。可不待碰到阮窈,他上身便脱力似的朝她栽去。 她紧紧抱住他,衣裳和发丝上也很快沾上腥热的血。 重云带着徐医师赶过来救治,阮窈苍白着脸,成了此处最为茫然无措的人。 只是不论自己怎么问,他们都是守口如瓶。她站在榻旁,眼底忍不住变得模糊一片,也分明瞧见重风重云与她一样,同样红了眼。 不好的预感一点点被放大,几乎瞬时就淹没了她。 阮窈当夜便在暗处拦下徐医师,见他不说,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掏出防身的匕首就逼问他。 徐医师与她也算是熟识了,谈不上害怕,又瞧见阮窈泛红的眼,就止不住叹气,还是对她说了实情。 “原先指望那胡人大夫,可没有解药,他也是束手无策。如今想法子用各种药吊着命,大概是药性过于凶急了,才引得公子吐血……” 阮窈十分安静地听着,忽然问了句:“他早就知道了?” 然而不待话音落,她又觉着自己所问不过是一句废话。 徐医师也被她问得一愣,不明白是何意。 阮窈嗓子发涩,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还有多久?”她哑声问道。 “……不出一月。”徐医师低声答道。 * 裴璋早前便决意要去军中,如今病中昏迷,旁人也不敢不按他的话来办。 直至抵达盛乐,他中途被人灌药,才恍惚醒过来。发觉守在身边的人并非是阮窈,裴璋头一句话便是哑着嗓子问她。 阮窈得知裴璋醒了,也还是缩在阮淮身边出神。她面色发白,手指紧攥住衣袖,不知是在想什么。 重云如今守在裴璋身边寸步不离,而重风性情温厚,见她连去也不肯去,只得憋住满腔怒火离开。 阮窈心中憋闷,谁也没有说,就独自出了门。 正值数九寒天,地上结了许多霜冻,连河面也浮着薄冰。 她裹紧斗篷遥遥望向远处,入目所及,天地皆是一片灰白。 城中氛围不算安定,百姓们也都知晓大战将临,人人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按说盛乐位于大卫最北边,城内居民见多了交战,不至于如此惊慌才是。可多年镇守在此的长平王病重,无法再指挥军士,更莫提霍逸还带了兵马支援肃州,如今仍未回来。 百姓们犹如失了主心骨,这样冷的天气里,仍有不少人聚集在庙宇中。 庙里烟熏火燎,人人虔诚跪在拜垫上,垂着头不断低声祷念。阮窈只不过待了一会儿,便满耳都是如是我闻,仿佛连衣袖也跟着沾染上佛门香火。 高台之上的佛像镀了金身,低眉垂眼,正微笑着俯瞰人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无一不是在烈火中受种种锤炼,兴许未能等到百炼成钢的那一日,苦难就会先一步降下。 周遭念诵经文的声音像是不断浮沉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淹过她,拍打着她的双耳。 阮窈立于周遭俯身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徐医师的话——他说裴璋已然时日无多,或许再过上几天,便药石无医了。 她见过太多回他病弱的样子,却从不觉得他当真会死。像他这样机关算尽,又目空一切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那时颤着手指,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纸张。画上所描之人被血污得模糊不清,却一眼便知他是在画自己。 这抹浸染而开的猩红无法再从她脑中抹去,都在梦中都要缠绕着她。 裴璋当真是个可恶至极的骗子,连死到临头也不对她讲实话,从前竟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指斥她…… 阮窈咬牙切齿,不断在心里咒骂他。直至一阵冷风刮过,还未燃尽的香灰随着风吹到她脸上。 她鼻尖通红,眼睛也被这风熏得发酸。 “骗人精。”阮窈抬袖去抹眼睛,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 说不清是了为什么,她在这庙里 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有些昏黄了,才转身想要回去。 刚出庙门,她就一眼瞧见了街边停驻的马车。阮窈步子顿了顿,没有停下,只当自己未曾看到。 重云快步追上她,低声道:“上车。” 她低头加快脚步,不理也不睬,重云却不与她多说,一声不吭就拦腰把她抱起来,迫着阮窈上去。 “放开——”她自然是不肯,恼怒地去挣,紧接着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窈娘……”往日最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如今听着却十分虚弱,央求似的低低唤她。 她挣扎的动作不由一滞,紧接着就被抱进车里。 裴璋发丝披散,连梳都未曾梳,身上的衣袍愈显宽松,就这般斜斜靠在马车中。他面上透着股苍白的病色,正勉强朝她撑出一缕笑意来。 车帘随之合上,这一片狭小空间,唯剩下她与他彼此相对。 “窈娘……”裴璋俯身欲来拉她的手,阮窈下意识向后避让,他身子随之晃了晃,便往一旁倾去。 她终究没能眼睁睁看着,只得伸手去扶住他的臂。然而阮窈指尖不断发颤,纵使隔着衣衫也无法掩饰。 见她如此,裴璋缓缓靠在她肩上,虚弱嗓音里能听出几丝哀怨:“纵是同我置气,也莫要离我这般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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