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真是疯了。 重云依照吩咐的话,去了那座寺庙,将所有许愿绸都摘了下来。他并不识得阮窈的字,只得带回去交予他。 天光既黯,房里的白炉子火光映照,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焦灼的战事也暂且远离了。 裴璋细细看着这些红绸布,不知翻了多久,才挑择出写有阮窈字迹的那一张。 他低下眼,专注地去细辨她所写下的每一个字。 然而这红绸上最先所写的……竟是他的名姓。 随后还跟着一排小小的字——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炉子里传来轻微爆响,火光映入他的眸,明暗起伏。 裴璋手指慢慢收紧,几乎要把这红绸捏出褶皱来。然而他直勾勾盯着这两行字,忽然又小心翼翼,抬手重又展平。 好似这并非只是绸布,而是某种如珠如宝的珍稀之物。 他心中像是多了一根瞧不见的丝线,紧紧缠住心脏,微微有些麻,却很酸涩。 裴璋仍记得初回见她时,女子淋了满身的细雪,正从檐下探出头瞧他。一双小鹿似的眼,黑白分明,并无羞涩,反倒透着几分古灵精怪。 她说自己鞋袜湿了,他那时眸光微微一凝,便极快地移开。 那座山上有许许多多座佛像,千百年来高坐神台,却并未给予他的母亲一丝垂怜。 也未曾给予他。 唯有她……才肯怜惜他。 裴璋在火炉旁坐了半晌,直至听见阮窈在唤他。 他轻轻抬手,将徐医师给的瓷瓶掷入火中。 * 这场大雪漫无边境,似乎不会再停了。 敌军暂时还未攻进来,可城中伤兵愈发多,严寒使得万物萧条,甚至有兵士在失血后活活被冻死。 整座盛乐仍在苦苦等着援兵,但四下除了寒冷的冰雪,就只剩敌方乌压压的兵马。死在城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冻久了,肌肉比冰还要脆,甚至稍一触碰便会折断、破碎。 剩余不多的将士人人面带冻伤,手指冻得红肿溃烂。无望与苦战使人心变得脆弱,一触即溃,再没了剿灭叛军时势如破竹的锐气。 薛将军一路跟随裴璋,即便从前不知他有重病,如今却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援兵不至……这座城池只怕是守不住了。”他神色惨淡:“裴先生本就是为平叛而来,若是……实不值得。如今可还有留在城中的必要?” 裴璋没有说话。 这兵士是由他从洛阳领出,如若他退……兴许不出三日,城池必破。 “将阮淮带到此处来。” 薛将军离开后,裴璋低声告诉重云。 鏖战多日,阮淮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人筋疲力尽,额上不知是被何物所伤,血渍有些吓人。 见着裴璋,他脸色仍是不好:“找我过来所为何事?” 裴璋嗓音微弱,似是连发声都显得费力了。 “我会让重云将阮窈送回洛阳。”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下,侧过脸咳了几声:“你……可要与她一起离开?” 第98章 死别以 情入道 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毒药本也是为她而备。 在他死后,凭着她的性子,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渐渐忘了他,再与旁人恩爱结发。 他曾爱怜无数回的红唇,会向另一个人索要温柔。水盈盈的眼,也无法再望向他。 万般情绪侵袭着他的灵台,令他几乎嫉妒得发狂,眼底也随之猩红一片。 若他注定埋骨于此,她又何必要离开?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她既属于他,彼此就应当血肉相依、永不离散。 只是……当真走到这绝路前,裴璋又忽然觉得不舍。 黑夜与白昼不断交替,他却没有一刻不在被这副身躯所折磨。无法好好活着,更不甘心就此等死。 一切皆是虚妄,他更是不信什么九天神佛,可笑至极。 然而如今却有一个同样不信神佛的人,为了他而傻乎乎执笔跪拜,许下近乎荒诞的祈愿。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漫天神佛恐怕无法降下这样的垂怜,更不会回应她分毫。 可他的胸膛内一片温热,这毒——大抵是已经解了。 她便是他唯一的药。 世人有以身入道,也有以死入道,他或许……是以情入道。才甘愿成全她,将她所求的一切都拱手奉上。 * 阮淮不肯离开,自愿要留在城中与百姓共进退。 裴璋神色平静写完手札,将从不离身的私章、佩玉等物交予重云。 他须得为她安置好余生。 面对数万胡军也未露一丝难色的裴璋,此刻却紧皱着眉:“若江南叛乱已平,便离开洛阳。” 倘若他所料不错,洛阳也未必会太平……她无法掌握政权,能够远离那些士族,未尝不是好事。 “遇上棘手的事,就去寻陆九叙。”他虚弱极了,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只是不断哑声将所有安排告知重云。 阮窈服了安神药,正被裹在斗篷里,安然睡着。 重云将她抱到裴璋面前,他垂下眸凝视着她,轻轻摩挲她的发丝,想要铭记这乌发从指缝间穿过的触觉。 她羽睫轻覆,秀气的眉微微蹙起,脸孔还透着几分粉红,是难得的恬静。 裴璋不由笑了笑,极轻地,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阮淮慢慢红了眼。 重云抱起阮窈离开。她所穿衣裙和斗篷皆是浅云色,裙裾松松散落开,轻微晃荡着。 裴璋安静地注视她,直至他们渐行渐远,再望不到。 他别过脸去咳了几声,然后拭去唇角的血,缓缓闭了闭眼。 * 如今城池被围,城外有不少敌军的营寨,想要再乘马车出城是不可能了。 苦战多日,城墙都被破坏了不少,要绕开最为关键的城楼,也唯有毗邻冰河的南门可冒险一试。 重云择出最为精良的马匹,深夜见机出城,一小支守卫随后掩护。 阮窈昏睡中也被马颠簸得不住皱眉,而后低吟几声,更往他怀里缩。 骏马疾驰,重云终是忍不住回头,极快看了眼渐渐远去的城池。 紧接着,他手指紧握缰绳,眼中浮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水光。 阮窈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冷风吹在脸上,仍像是锈钝的刀子在割,可雪却停了。 马匹沿路奔离盛乐,途中换过一次马,他们已然快要抵达平城。 重云的面颊被冷风吹出冻伤,嘴唇上也全是干裂的皮。他没有要瞒着她的意思,寥寥几句便将前因告知。 阮窈愣愣听着,脑子里好似被人塞了一团乱麻,连口齿都不利索了:“就……就我和你?” 他没有说话。 阮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恍恍惚惚回过身,目力所及之处,厚重的阴云低低坠下,山峦也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了。 慢慢有眼泪掉出来,砸到重云的手背上。 他默不作声给她抹去,低声道:“天气太冷,你在外面哭,脸会冻坏的。” 她呜咽着,将他抱得更紧。 * 连绵战火使得这片土地无法喘息,曾有的秩序被毁去大半,盛乐始终没有消息。 阮窈每日都在默默祷祝。 祷祝风雪会停歇,增援也会如约而至,救这座城池于水火中,也救她最亲近的人……于水火中。 直至积雪融尽,他们终于在晋阳听闻到军报。 盛乐历围二十日,裴璋领着一万不到的残兵抗敌,最后无计可施,只能呼召城中老少男子皆以农具御敌,两军死伤无数。兴许是上天眷顾,雨雪在城破前终于止息。而后因为风雪延误的援兵自肃州赶来,最终大败胡军。 不计其数的人在这个冬天死去。 洛阳裴氏的长公子本就身患重疾,加之连日操劳战事、油尽灯枯,殒命之时,仍身处城楼上。 “当真是让人扼腕,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竟死在盛乐……朝中是无人可用了,陛下明知这裴公子是病弱之躯……” “你说话可要仔细着,人死不能复生,战事眼见也是要平息了,还说这有何用?何况这些世家中人尸位素餐已久,本就该担起重责……” 重云眼眶泛红,听着这二人似乎知晓得不少,起身就追上去想要再问。 阮窈呆呆地坐着,总觉得是自己耳朵听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瞧见重云追出去,她也精神恍惚地跟着,却在下阶梯时脚下一空,右边膝盖狠狠磕在地上。 她整个人都摔麻了,木然着无法站起来。 重云扶她时,阮窈四肢发僵,整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 “我不相信……”她嗓音嘶哑。 察觉到她手臂在发抖,重云只当阮窈是伤心过度,也垂下头去抱住她,说不出话来。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自己等死。不论是谁要杀他,他都绝不会甘愿赴死……他总会有办法的。我不相信……” 她鼻音很重,声音几乎哽咽了,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然而说完之后,重云感到阮窈连肩膀都在抖,温热的湿意缓缓在他衣襟上晕开。 可他此时喉间发涩,也无法张口去安慰她。 他红着眼,脊背弯下,扶住她的手掌不由自主发颤。 *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她来时不遇春。 重返洛阳城,阮窈的心境天翻地覆,再与过往不同。 她从重云口中得知,阿娘曾在弘农郡染上疫病,这才被裴璋接至洛阳。而阿娘养病的那阵子,也正是自己不顾一切逃往北地的时候。 好似是某种轮回。 他再也不会来抓她,她也不必再逃,这不是自己曾经求之不得的吗? 她想起那时在燕照,自己阴错阳差为他挡过一剑,裴璋起初约莫也是不在意的。 后来她对他只剩畏惧和厌恶,他却又总是揪着此事不放,无数回在床榻上摩挲、亲吻那道疤痕。 如今,她才忽然有些明白了。 原来于人心而言,最珍贵之物——是已失去。 她绞尽脑汁去回忆他的坏,可却只想得起些好时候。 譬如雨天里永远斜向她的那柄伞,譬如坠下马车时,护住她的那只手臂。 又譬如她发热的那几日,帘外是静谧的雪,屋中红泥小火炉,裴璋执着她的话本,坐在榻旁轻声念给她听,眼眸里含着幽幽笑意。 种种只道是寻常的过往碎片,如今都成了吉光片羽,只极偶尔的入梦来。 然后……永不复现。 阮窈膝上摔出两道破口,流了许多血,连里衣也浸湿了一块。赶路多有不便,她便闷不吭声地忍着,直至那条腿没法子弯曲了,才被重云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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