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为她处理伤口,见到高高肿起的患处也是心里一紧:“为何不说?” “没有伤着骨头……并无大碍。”阮窈脸色苍白,鼻尖又透出微微的红,话语坚毅。 重云从未见过阮窈如今的样子。 伴随着裴璋身死,他们同样 无从得知阮淮的下落。过去那个时常撒娇使性的小姑娘,好似一夜间失了踪影,怎样都不觉着苦,只一心想要回洛阳。 从犹如炼狱的北地回到洛阳,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中是风沙与浓腥的血,而洛阳城中冬雪渐消,道旁杏树发出尤带几分娇怯的新芽。待到春来,枝梢杏花如雪,定是极美的景致。 回去曾住过数月的宅院,侍者告知阮窈,她的阿娘去了西街听戏。 她筋疲力尽坐下,相较起阿娘的闲情,她与重云一路多是餐风露宿,此刻与野人无异。 沐浴更衣后,侍者将她膝上伤口另行包扎好,便退下去了。 竹帘错落着垂下,日光映过来,筛出一地虎纹形状的光斑。 木柜上放有玉白色的小瓷盆,其间植着四季海棠,花蕊摇曳。 阮窈一动不动坐着,盯着这盆花。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裴璋……竟也在他屋宅中放花了? 她眼眶发涩,慢慢地眨了眨眼。 祁云很快被人请回来,一见着她便嚎啕大哭,比上回还要伤心。 阮窈眼睛也发红,却到底没有随她一道哭得天荒地暗,而是拍着背心安抚她。 “阿娘,没事了。” 重云没能安心歇息,很快就按照裴璋指示将一切都办好。 得知裴璋所留给她的远不止是重云,阮窈茫然了片刻。 他们许久前的确谈论过屋宅,可……那不是笑谈吗? 除去少数属于裴氏的宅院,剩余权属归为她所有的宅子,约有八座。 五座在洛阳及洛阳四郊,江南亦有几座,住下十个她也是绰绰有余。 而裴璋从前置办的商铺良田,如今也已办妥,尽数交予给她。 也许琅琊郡的老宅她是回不去了,可从此以后,她也不必再寄人篱下、四处流离。 阮窈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有些无措:“可我……我不懂商铺该如何经营。” “这些事宜多年来是由公子心腹在负责,往后他会效忠于你。”重云静静看着她:“只是……”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公子还说,若你愿意花心思研习,凡事都握在自己手心里,那便更好不过。” 阮窈紧紧咬着下唇,眼中忽地缀满了泪。 第99章 狼心至今也无法相信他死了 春寒料峭的时节,裴璋的死讯也被传回洛阳,一石激起千层浪。 过往那些荒诞且骇人听闻的传闻,在绝对的生死面前,渐渐鲜少再被人提及。 他的离世,除去裴氏之外最哀恸的人,恐怕就是深为信重他的圣上了。 自从端容公主薨逝,陛下龙体便一直欠安,如今更是难以起身,不得不暂时辍朝。 陛下年事已高,这一病又病了许久,很快,民间也流言四起,就连平民百姓也会窃语私议,揣度着太子之位究竟会落在哪位皇子头上。 阮窈知晓裴璋的意思,也明白久留于洛阳未见得好。 然而叛军与胡兵虽是退了,民间大小起义却未平息,白焱教也时不时四下寻衅作乱。 洛阳到底是天子脚下,如今也愈发与其他城郡割裂开了,仿佛蒙着层花天锦地的幕布。 商铺之事说不上容易,亏得铺子内多年营运,早有整套严明章程,否则她这样的外行陡然来翻看簿籍,必定一头雾水,更遑论是掌事了。 夜里乘车回到宅子,明月正当空。 檐下点起数盏昏黄灯火,正随风微微摇曳着。 沿路花圃还能瞧出从前被人捣腾的痕迹,她曾胡乱播撒过种子,也不知是其中哪一株,如今竟又发出细嫩的枝芽来。 阮窈那时候被迫住在这儿,心里不痛快,又不敢真张嘴同他叫嚷什么。 明知他喜欢整洁,她偏拿把铲子,将这花苑从里到外挖得乱七八糟。 裴璋不会因为这种事同她恼,多是好整以暇地随她去。 有一回暑热未褪,他见她折腾出一额头细汗,才让人带自己过去,慢条斯理为她净了手,还破天荒端来冰食给她吃。 只是不许多食,阮窈三两下吃完,再怎么说也没有第二碗。 她缓慢蹲下身,盯着这枝新芽,看出了神。 * 陪阿娘去法云寺上香这件事,阮窈是十分不情愿。 然而祁云不住地说,她这回能平安归来,非得去庙里还愿不可。而后又哭天抹地,指斥她不知心疼自己一片慈母心。 阮窈被阿娘哭得头疼,最后万分无奈,只得老老实实随她出门。 法云寺比邻着一条繁华街道,守有不少专为香客摸骨看相的算卦先生。 阮窈穿戴考究,又是一身待字闺中的富家娘子模样,立刻便有眼尖的围上来招揽生意,捡着好话说。 “娘子这是大喜之相呀!不得了……” 她步子更快了,身旁的祁云却悄悄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竟问了句:“何喜之有?” 算命先生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这位小娘子额心红鸾之气萦动,眉梢云霞之光环绕,不出百日必有天赐良缘……” 阮窈听得无语凝噎,再见祁云当真有几分相信似的,连忙拉她走:“阿娘从前不是不信这些吗?如今怎的还迷信了……仔细被人骗。” 她不悦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喜庆的话听听又有何妨?你那时候失踪,我实在没有法子,也来此处找人算过一卦,如今不也应验了。” 阮窈想到自己那时从洞房凭空消失,也不由哑然。 见她没吭声,祁云又幽幽叹口气:“事到如今,你跟他一场,也还算他有点良心……只是你与他到底无名无分的,你也别犯傻,倘若有合适的男子,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她被裴璋接来洛阳,可对此人仍没什么好感。总归人也不在了,自此后恩怨一笔勾销,向前看才是正事。 “齐慎就不错……出身差是差了些,对你却是真心的,至今还未婚配呢。”祁云小声嘀咕。 阮窈难得沉默了下去。 这名字如今再听来,实在是陌生。 上过香后,她随祁云去后街采买物件。 正在道旁走着,四周忽然响起轻微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这骤雨转瞬就下大了,打在石板路上,溅起恼人的水花。 马车停得远,二人也都没有带伞,只好狼狈地躲到旁边檐下。 祁云连连叹气,幽怨极了:“出门时分明是个晴天,怎的说下就下了,洛阳这天气当真是不好……” 雨势好一会儿都不见小,冷风吹得阮窈直缩肩,却也无可奈何。 她今日原本该要去铺子里,谁知临时改了主意,重云只好替她跑一趟,否则也不至于被雨困在这儿。 正在此时,对面楼阁里走出一名瞧着像是小厮的人,竟是前来为她们赠伞的。 “阮娘子。”他恭敬地微低下头。 “你是何人?”阮窈疑惑地问他:“我并不认得你。” “我们公子是娘子的故人。” 见他并不直说,阮窈心中不喜。 然而祁云冻得都在打寒颤,眼睛一直盯着这伞,她犹豫过后,还是收下了:“……多谢。” 执着伞离开的时候,阮窈忍不住回头,恰好在楼阁上望见一个男子,顿时怔住。 这人立于檐下,穿了身玉白色的衣衫,一张秀逸面孔,说不出的熟悉。 二人目光相触,他勾唇一笑,灼灼盯着她,只令她感到一股强势的侵略感。 阮窈面色不禁微微发白。 ……竟然是裴琪。 一到马车,她先让车夫将伞还回去。 半刻后,车夫人是回来了,可手里仍拿着那两把伞:“娘子说的那栋楼阁,上头已经没有人了。” * 彼时在裴府,阮窈栽在裴琪手里,而后又骗了他。 这怎么能算是故人……仇人还差不多。 她身边如今有重云相护,还有裴璋留下的其余人手,可仍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陆九叙也曾在书信里提到过,种种流言皆是由这裴 琪让人刻意传扬。 “这人显而易见是不安好心。”回去见到重云,阮窈紧皱着眉头:“他那时抓到我,说什么若我肯指认……公子,他就放我走。” 说起这些与裴璋相关的旧事,她心中涩然,音调也随之变低了。 重云冷笑了一声:“四郎君自小就嫉恨公子才学,不愿屈于人下。可他本身是个庸人,从前出事还不是指着公子替他摆平。二房的人本住在泸州,终究不会在洛阳久待。若公子名声尽毁,裴氏迟早是会落到他手上。” 他顿了顿,紧接着更是目露不屑:“从前陛下赐下文书墨宝,四郎君也是要抢的。” 阮窈默不作声听着,忽然缓缓说了句:“……还有人能从裴璋手上抢东西?” 他闻言哽了一下,又看她一眼:“公子本也不想要罢了。” * 未过几日,城中夜来风雨,淅淅沥沥的,几乎将马车竹帘也打湿了。 阮窈正伏在车窗下出神,有幽咽的哭声从车外传来,时断时续。 她拨开车帘,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到三三两两的百姓,此刻聚在河堤旁烧黄纸。 “是自发祭拜公子的平民。”重云在车外低声告诉她。 这几人中,甚至还有身穿孝服者,不断低语着什么,哭声让她心里一颤,连带着胸口也发闷。 他们虽未成婚……但她或许也该为他服孝。 然而阮窈心底至今也无法相信裴璋死了,总觉着他不过是先将她送回来,而他则一定还会有别的法子…… 她撑了伞下去,眼望着那黄纸在雨棚下悄无声息燃尽。 直至这些百姓都走了,阮窈才转身要回车上。 “窈娘。” 这声音在雨中听来,甚至隐约有几分像梦里的人。 ……可并不是。 她没有理睬,而是自顾自上了车。 裴琪一身白衣跟上来,途中还踉跄了一下,脸色薄红,乌黑的眸中浮着染着水雾,在车下望着她。 盯着这张与裴璋有几分神似的脸孔,阮窈紧紧攥住衣袖。 他似乎醉了,浑身都是浓浓的酒味,继而朝她笑了一下,居然就也往车上登。 重云在车驾前,见状冷着脸拦下他:“四郎君请自重。” 裴琪回头看了一眼,他所带的数名护卫便围了上来。 “……四公子请上车吧。”阮窈盯着外头的人,忽然开了口,嗓音分外娇柔。 她向重云微不可见地略一点头,他立时会意,缓缓退开两步,复又去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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