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浣川镇被屠,她被追杀,被他连累,和他一同杀了木偶双老,躲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过夜。她生了病,却不知道,以为自己要死了。她那样认真地说完遗言,他却笑话她,雪荔想,如果当时自己懂得感情,必然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那时不懂。 雪荔低头,拿着树枝,拨动篝火。 她坐在黑夜山洞中,恍惚想到,那时候的山洞,在哪里呢?她不记得了。 那时候陪着她的人……是不是她也会一日日忘掉? 回到浣川非她本意,重逢卖伞婶子非她本意,然而躲在山洞中抱膝取暖,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雪荔耳边好像响起许多少年郎滔滔不绝的话,他的声音如玉石如山泉,他的眼睛像星子像湖泊。他好像有讲不完的趣事,谁也比不上的好心态,无论处于什么环境,无论他自己多难受,他都要挣扎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招惹她。 很多时候,那些话都没有意义。 只有雪荔会耐心听他的所有话。她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生动,活泼,以及话多—— “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对你好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它叫,问雪。” “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雨丝斜入山洞,夜间山林空气潮湿。雪荔觉得有些冷,打个哆嗦,抱紧自己双臂。她埋于膝盖上,下巴抵着手背,静静看着篝火。 看得久了,视野变得模糊,产生些微幻觉。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篝火后跪坐,朝她俯身望来。 那个人的面容好模糊,她看不清楚。那个人身上带着苦药香,混在雨丝中,气息微弱迷离。那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见她不理会,便不甘寂寞地凑过来。 他的发丝乌黑曳地,脸颊越来越近,眉目越来越清晰。 抱臂坐在篝火后的雪荔眼睛眨也不眨,在火舌撩上那人发丝时,她忽然伸手,想帮人捞一把头发—— “荜拨。” 篝火闪烁,火光灭了。 山洞陷入漆黑。 幻觉也消失了。 空气中没有了苦药涩香。雪荔敏锐的五感,知道方圆一里,除了山兽鸟雀,整座无名山,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沙,沙,沙。 夜间起风,雨更凉了。 雪荔将脸埋入膝盖中,忽然有些不想面对这一切了。 -- 我好寂寞。 她在心中悄悄地想。 真的……好孤独,好寂寞。 她向来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如今方圆一里寥无人烟,孤身夜行正和心意,猝不及防的寂寞感,却让雪荔有些受不了。 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她从来不怕什么,从来不在乎什么。可为什么这个雨夜,这样难捱呢? 雪荔有些待不下去,篝火熄灭后,她不再在意会不会淋雨。她爬出山洞走入雨中,抱着自己的“问雪”行在山路上,逃一样地飞奔入雨。她好像又听到了少年笑声,而她身形与雨夜融为一体。 烟雨连绵三月天,宛如星河垂泪。 -- 这一年的十月末,雪荔又到了一个新地方。 她刚杀了一帮恶徒,蹲在山下的溪流边清洗自己的“问雪”上的血迹。溪流水声大,但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周围的声音仍十分清晰。 她在下游清洗自己的匕首,听到上游有脚步声,一大一小。听脚步声,像是此地山下的居民,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小孩同行。 雪荔没有当回事,她本来洗完匕首就会离开这里,直到她听到那小孩吃力的认字念书声音—— “什么……未……七月七,人生不过……什么……花,什么什么夜……只……她。” 蹲在溪流边的雪荔握着匕首的手指一紧,脑海中如有雷电劈开,撕开一道雪白亮光——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这是《雪荔日志》中的一页。 这是某个人偷偷在她的日志中写的一则日志。 这是…… 雪荔从地上腾地起身时,听到了更多声音。她听到上游溪流边有马匹声音,山贼们粗鲁张狂的笑声,小孩子的尖叫声,中年男人大喊“救命”声……全与溪水混在一起。 雪荔赶到时,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摔到在溪边,双腿被山石压住,密密渗血。他旁边的卵石沙地上丢着几片纸页,中年汉子呼救连连,看到是一个少女出现,未免有些失望。 雪荔蹲在地上,先捡起那扔在地上的纸页。 她仓促扫一眼,见是好些写着字的纸页,只有一张是来自于她的日志。而那页来自于她的日志册子的纸页,被水浸泡,好多墨迹被晕染,十分模糊。因为字迹模糊,那方才念字的小孩才读得磕磕绊绊。 雪荔握紧纸页:“哪里来的?” 中年汉子呼救中,见这陡然出现的少女只关心几页纸,而他忽然看到少女被袖子挡住的一把匕首。电光火石间,他霎时明白了,这小娘子不是寻常人。是了,寻常人哪里敢独身在山下走,这必是话本中那种走江湖的女侠。 中年汉子连忙:“女侠,别管我了,帮我救我儿子……我儿子被这边的盗匪抓走了,他们那伙人专挑孩子下手,把孩子卖出去……” 中年汉子流血过多,吃力地想拖着伤腿从山石下爬出,血蜿蜒流了一地。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汉子眼中有了泪迹和悔恨之色:“阿冬只是来接我回家,这地方不太平,他不该跑出来玩的……我也没料到这盗贼这么猖狂,青天白日就敢抢人。我、我要去报官……” 雪荔:“这几张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中年汉子这才意识到,陌生少女只关心那几页纸。他顿一顿:“女侠帮我救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女侠。” 雪荔起身点头:“好。” 她问:“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 汉子连忙指路,又赶紧说:“西边是我们的村子,女侠可以去找我们村上几个壮丁,人多点儿……” 雪荔:“我不喜欢带累赘。” 汉子愣愣地看那少女说话间,身形便如鬼魅般飘开,从溪流边窜到了树梢上。他登时抱起希望,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少女去救儿子,却没有帮他把大石搬开。 呃,可能是小娘子到底力气小,搬不起来吧。 汉子于是继续呼救:“来人啊,救命——” -- 追杀此地盗贼,对雪荔来说,不算多艰难的事。对方不过是趁着兵荒马乱,纠结一群无事游民混荡山林。这样的乌合之众,雪荔单枪匹马,解决起来迅疾非常。 不过汉子要求的是救人。 雪荔深入山林中,追杀盗匪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问出那些小孩子的下落。 这些盗匪起初不将雪荔放在眼中,时间推移,他们渐渐怕了。女煞星快要将他们一伙人杀干净,才有人胆怯地松了口,给雪荔指了一条路,说小孩子们被关在他们挖好的一个地下洞窟中。他们原本要等天亮,就要把孩子们运出山去卖钱。 雪荔便追着这条线索去找孩子们。 那松口的贼人盯着少女洁白的衣摆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痰,冷冷道:“找死去吧——老子早有准备,那个地窟中布置了迷烟,只要不按照我们给的方位进去,迷烟就会散布。哼,等她被熏晕,老子再回头……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偏偏落到我的地盘,这是老天爷的关照啊。” 那些动弹不得的盗匪们露出猥琐笑容,皆夸老大有远见,等着那女子落入老大的陷阱,他们再去捉人。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山中,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世间大多数毒物,对雪荔都没什么用。 玉龙改变了她的体质,雪荔不畏惧世间大部分会损害身体的毒物。但是迷烟,不在“毒”的范围内。哪怕她体质异于常人,当她顺着下坡路进入潮湿泥泞的地窟中,迷烟散开,雪荔也感受到稍微晕眩。 她立时猜到了那些盗匪的心思。 但雪荔没有停,继续走下去。 她的高强武功,让她有托大的本事——即使顶着迷烟,她相信凭自己的内力,也足以撑住,可以将孩子们救出去。 越往地下走,迷烟越浓,雪荔的意识越是涣散模糊。 窄窄的洞道中,墙壁上挂着昏昏灯笼,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雪荔在转过一道弯时,忽然伸手扶住墙壁,闭眼平复自己凌乱的气息。 她揉了揉额头,继续用内力压下迷烟对自己的影响。 而在这一片昏暗中,当她要再次睁眼继续走的时候,雪荔听到了温润含笑、尾音俏皮上翘的声音:“阿雪。” 雪荔僵硬,立在原地中,半晌没动。 背后那声音又在唤:“阿雪。” 雪荔想,这是幻觉。她中了迷烟,迷烟让她生幻,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假的。只有孩子们的哭声是真的,这才是她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她心中这样想,可她立在黑魆魆的洞中,缓缓地转过身睁开眼,朝自己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金衫白袖的少年郎干干净净地站在自己身后,发带与帛带相缠。他没有经历痛苦没有病骨支离,他是未及弱冠的明媚模样,弯着眼睛,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清爽,正笑眯眯望着她。 宛如旧日重现。 宛如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回来的时候,他在原地等她。 这样的少年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眉目如春,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模样,像春水春风春光,明媚了雪荔的整个视野。 雪荔出着神。 他懒洋洋地靠着洞壁,歪着头看她。他似不解她为什么一动不动,也似不解她在看什么。 少年郎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笑道:“你发什么呆?” 少年板起脸,故作严肃:“明知道我是假的,还在看什么呢?阿雪,你中了迷烟啦,怎么这么儿戏的把戏,你也能被放倒呢?你退步了啊……哎呀,别看我了,往前走吧,你不是在救人吗?” 雪荔一动不动。 少年困惑她的不动,他想了想,笑道:“好吧,我们阿雪最珍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雪既然不走,只好我走了。” 他朝她摆手,转身朝后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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