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楼因她先前的闯入而戒严,那位女主事训话楼中人小心行事时,雪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间房,躲了进去。 这里是女子闺房,绣幕罗帷,地铺绒毡,有一些雅致气韵。帘幕遮掩,雪荔入内室,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翻找出净水和匕首,便盘腿靠墙坐下,剥开自己的肩头衣物。 那根针毒性不容小觑。 短短一程路,雪荔不断运气躲避追捕。她将毒素逼在肩处,此时低头看去,原本肤色白皙的肩部乌黑间,丝丝藤蔓状的血线朝四下蜿蜒,看着狰狞而可怖。 日光从厚帘缝隙间透出一线,雪荔脸上渗着汗,眸黑若滴水。 她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但毒素的蔓延,是骗不过身体的。 没有解药,不知如何解毒,但雪荔有最简单的法子。 半昏的屋舍中,日光淋漓如白霜。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下刺去,将那一片地方的血肉,一点点剜出来。 汗水滴在眼睫上,又落在肩头,她轻轻一颤。黑血混着肉,骨头染着红。 人若是连自己也不在乎,又还能在乎什么呢? -- 雪荔剜肉削骨,找出那根针,将毒素止住。 这间房舍暂时没有人来,而她做完这一切后昏沉迷糊,便靠着墙,昏睡了过去。 事已至此,出不了城,她心中其实有些打算的。她要想新的求生路,但她现在太累了,等她醒来再说吧。 何况对她来说——其实痛死了,被人害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 半睡半醒间,雪荔感到周身冷极了。 像被置身冰天雪地中,一直跪着,看飞雪淋身万物枯败。 但她又习惯了这种冷,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来。她垂头跪在雪地中,视线一点点空下,耳边好像听到很多声音起伏—— “怪物。” “她真的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吗?听说,她连自己人都杀。” “她简直不像人……那年宋家灭门,她在一个人身上割了几万刀,问她为什么,她居然说是练习刀法。” “也许楼主就是看中她这样,才收她当弟子,以后想把‘秦月夜’交给她。” “那惨了,世人会说我们这里是‘杀人魔窟’咯。” 寒意在四体弥漫,似乎也在冻住她的心。雪荔安静地听着那些声音。 从小到大,这样的声音往往复复。她孑孓长行,自顾都来不及,更没有心情去看世人的想法。 她只是一直练武、练武。 “雪荔。”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雪荔昏沉的世界中响起。 雪荔怔然抬头,看到浓浓大雾中,有一道影子隔着石桌和帘幔,背对着她。那身影缥缈至极,是她记忆中长年累月的追随。 居住成长的山峦终年笼雾飘雪,无数次梦里梦外,她总是跪在雪地中,跟着这道影子。这影子,是她的师父,玉龙。 她是孤儿,自被师父捡到的那一日起,命就是师父的。习武,刑罚,试毒,师父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自小便知,这天地红尘浩荡,缘来缘去看似广大,最后能留于她身畔的,却足够稀疏。师父正是其中之一。 奇怪。自己是做梦吗?梦到了师父? 雪荔看着帘幕后的白衣身影,听那声音说:“这次执行任务回来,春君说你差点失手,放走了一个人。为什么?” 雪荔思考。 她听到自己很迟钝的声音,化在这漫天雪雾中:“忘吃饭了,那时候没力气,才差点失误。” 玉龙隔了很久,问:“为什么忘吃饭?” 雪荔沉默。 玉龙清淡的声音微重:“回答我。” “不饿,没感觉,”少女道,“就是,忘了。” 少女还补充:“忘记不算罪。” 所以不该受罚。 漫长的沉默如这场弥漫的风雪,裹挟着这对师徒。 帘幕层层如皱,玉龙始终在后而不出。一重雪飞起,拂在玉龙的衣摆上。雪荔怔看着师父衣摆上的卷云纹,见背对着自己的玉龙站了起来。 玉龙道:“你已经不在乎这些,感受不到这些了吗?” 雪荔不语。 玉龙:“不饿,不困,不痛,不哭。不疲惫,无所谓,没兴趣。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喜乐……人生一世,对你来说,已经全然寡味,没有了任何可求之处。” 雪荔不说话。 良久良久。 雪荔听到自己空落落的声音:“师父……你说,人是为什么而生存此世?又是为什么,而流连此生呢?” 也许玉龙又说了些什么,也许玉龙没说,但师父没有回答她。雪荔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回神时,玉龙的声音变得渺远:“你下山吧。你我师徒之情,就断于今日吧。” 跪于帘后的少女闻言,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看向帘拢。 雾气迷眼,少女乌发沾在冰凉唇上,风吹得她面容皲裂。或许有伤口,但感觉不到痛,便也不算伤吧。 雪荔听到自己语调平得近乎诡异的声音:“为什么? “这不是师父你让我练的武功,不是师父你想要的吗?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第5章 雪荔沉吟一番后:“我行。…… 玉龙那笼在帘幕后的身影,长久不动。 雪荔则从雪地中站起,蹒跚着走向帘帐。 此间干冷,风雪拂面,宛如刀刃相催。她没什么感觉,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到底会留下一些痕迹—— 师父说,她所练的武功,心法叫“无心诀”。 顾名思义,不得动情,心中无波,此功方成。师父说,雪荔是最适合这门功法的人。只有她练成了,天地浩大,她才能顺心如意。 雪荔不懂何谓顺心如意。只因习武的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哪有人能做到“不动情”“没有心”呢? 倘若不会喜爱,至少会欢喜吧?倘若不会痛苦,至少会不悦吧? 而想什么都没有,那便要靠人为地去压制。例如,功法不断被毁,筋骨不停被挑,身体不断被喂毒。她被扔在狼群里,被丢到荒漠中。她不停地面对生死搏斗,不断地在情绪刚起伏时便被关被罚。 活下来的是“雪荔”;活不下来的,便是山下河川中随水而逝的灰烬。 她也许会成就至高奇功,但她亦会丧失喜怒哀乐。 人若没有喜怒哀乐,缘何为人呢?但雪荔不多想,她以为,至少……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有师父在。 玉龙在帘后重复:“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不适合‘秦月夜’,就此离开,再不是我弟子了。” 只隔一步,雪荔便能碰到纱帘。只掀开一角,便能看到玉龙。 而雪荔静静地站着。 风霜刮在面颊上,雪荔好像迷惘,又好像只是走神:“可是,你已经死了。你无法再命令我了。” 她骤然向前,手掌运风,催开那道帘子。 “哗——”她听到风雪化为实体,与她的手一同袭向那道帘。 纱雾濛濛,帘子遽然掀起,回过身来的玉龙衣袂吹皱飞扬。发丝凝霜,睫上沾雪,玉龙周身鲜血淋漓,面颊上也一点点沾上密密麻麻的血迹裂缝。 玉龙闭着眼。 玉龙那么平静,连死去之时都一点神色波动也无。 雪荔的心间,好像落了一颗石子。那石子溅在心湖中,经年累月,在一次次的努力下,荡起了一点涟漪—— 雪荔:“师父。” 她朝着遍身鲜血的人伸手。 黑暗迅速吞没那尸体。 昏暗中,无数声音自四面八方愤怒响起—— “楼主被‘无心诀’所杀,这世间,只有她学得这种功法。是她杀了楼主!” “她不满意楼主赶走她,回来杀了楼主,想篡夺楼主之位。” 于是雪荔想起了一切:那夜她被赶下山,夜火幢幢,她在山下晃了好几日。她不知何去何从,看到有小儿向父母认错,便效仿此举,想回山试一试。 她看到了师父倒在血泊中,而她被刀剑所指。“秦月夜”的追杀倏忽而至,雪荔不可能束手就擒。 噩梦在后追逐,前路不知何去,她再次逃下山…… -- “唔。” 雪荔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好多汗,有些口渴。 她迷惘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做了一个梦。毕竟师父早就死了,不可能再次醒过来,要逐她出师门。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雪荔低头看自己的肩头,发现剜了那块肉后,毒素没有再蔓延,她又一次“活”下来了。不,那也不叫活下来,毕竟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危险。 只要“秦月夜”不放弃对她的追杀,她就摆脱不了那种麻烦。 照夜将军的身死让城门封闭,她还有什么法子躲过“秦月夜”呢? 雪荔想事情时,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便容易走神。她走神间,再次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师父。 她将思绪从师父身上移开,又突然想起一个人含着笑的说话声——“小雪荔,要努力活下去啊,别让我和师父为你担心。” 雪荔回神。 哦,是宋挽风的话。 师父一共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她,一个是宋挽风。雪荔被玉龙赶走时,宋挽风不在“秦月夜”,去执行任务去了。从那以后,雪荔再没有见过宋挽风。 此时此刻,身处建业“春香阁”中一陌生闺房中,雪荔想起宋挽风昔日说的话:“不要总这样垮着脸啊。我送你一个本子,你偷偷写点东西吧。嘘,别让师父知道。 “师父不让你有情绪。可是小雪荔,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会连活都不想活了……那样,纵使武功盖世,又有什么意思呢?” 是了,宋挽风背着师父,送给雪荔一个本子。本子封皮,被宋挽风夸张地写了“雪荔日志”几个字。 这是宋挽风送给雪荔的礼物,是雪荔和宋挽风之间背着师父的秘密。雪荔称不上珍惜或不珍惜,只是事到如今,她身边,好像只剩下这个本子了。 而她一向乖顺。 靠墙坐在昏室中的少女,便摸摸自己怀抱。她的武功实在好,被追杀这么久,这本子倒一直没有丢掉。 雪荔将皱巴巴的书本取出来,抱在自己膝头摊开。 翻了几页便到了底。小册上寥寥数字,乏善可陈。宋挽风送她此物已经过去了好久,雪荔却很少留下只言片语。往往要被宋挽风催促,她才绞尽脑汁写下几个字。 此时雪荔盯着册子发一会儿呆,努力让自己有点儿心情,好写点什么。 她四处张望,抱着册子倚着懒架儿,找到了照台上一方空地。她从妆盒中翻出一支眉笔,想写字时再次卡顿。 写点什么? 好一会儿,雪荔在纸上艰难地写下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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