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再一次见到裴璋时,他身躯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倦意,似是想要对她笑一笑,可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便昏睡过去。 他们并没有放弃,徐医师和多罗摩如今就住在隔壁屋子里,一旦裴璋有什么事,便可以立即照应到。 种种汤药仍像流水一般送进来,她心底里也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也许哪日睡醒,他的病就好了。她也绝不会承认,昨夜梦中,也是这样一个寂静的雪夜,而他就靠在她怀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阮窈没有法子睡安稳。夜半时分,她听见裴璋在低低呓语,立时就醒了过来。 “是哪儿痛吗……”她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想要如他以往安抚自己那般安抚他。 可裴璋似乎只是说梦话了。他蹙着眉,嘴唇微动了动,嗓音沙哑而模糊。 “窈……” 她听清楚了,眼眶微微发热,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又涩又苦。 翌日再醒过来时,阮窈下意识就朝身侧摸,可卧榻边竟是空落落的,哪里还有他。她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连鞋袜也没穿好,便跳下床去寻他。 匆匆推门跑出去,她正欲出声呼喊裴璋的名姓,就在廊下望着了两个人影。 院外风摇庭树、雪下帘隙,碎雪在石阶上凝住了,像是落了一地细白的花。 重云一身玄衣,正蹲在轮椅前,仰脸与轮椅上的人说着什么。 裴璋静静地坐着,薄雪映着他一袭淡色衣袍,浅浅淡淡的白,仿佛轻呵口气,这身影便也要随着细雪消融了。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裴璋侧目,漆黑眼眸里浮出一抹笑意,示意重云推他过去。 阮窈见他动,下意识便迎上去。然而她许是才醒不久,不知怎的,刚跑下阶梯,便感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徐医师说,阮窈只是寻常发热,恐怕前两日受了冻,加之心神不宁,夜里又没有歇息好,这才一时间昏了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尤为安静,身子在被褥里窝成一团鼓包,满头青丝贴着侧脸,柔柔倾泻而下。 裴璋脸上那抹慌乱逐渐褪去,心跳也渐而沉下来。 他有些费力地俯身,想要抬手去抚她的脸颊。然而想及自己手指素来冰凉,她却还发着热,裴璋指尖一顿,又向回缩去。 “公子……”徐医师嗓音压得极低,告知他道:“前些时日公子所需的毒药,已经制好。” 裴璋垂下眼,缓缓接过他所递来的小巧瓷瓶。 “此药……可苦吗?” 徐医师怔愣住了:“这……属下、属下也不知。” 话音落后,他亦失笑自嘲,只觉着自己如今也是糊涂了。 阮窈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不断在旁轻声交谈。她蹙了蹙眉,想要凝神去听,然而又实在困倦得很,只得把脑袋埋进被窝里。 说话声停了,而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终是没有在睡着。 察觉到阮窈醒来,裴璋轻声唤她:“可觉得好些了?” 她没有立即出声,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我梦见阿娘了。” 阮窈撑着手坐起来,面颊因病而泛着一抹红。 “是美梦吗?” 她抬起眼望着裴璋,眸中像是覆着一层雾气,水盈盈的:“嗯……我与阿娘在琅琊郡那座老宅子里,我爬去树上摘果子,不小心摔着了手。可那果子酸涩极了……最后只好全扔掉。” 阮窈说到一半就笑了起来,眉眼微微弯着,脸颊上的红晕也仿佛更深了。 裴璋盯着她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窈娘……可有什么心愿吗?” 她病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闻言只是晃了晃头:“……故土难离……等战事结束了,我要回家。我要回琅琊郡。” 他手指忽地蜷在一起,还不待开口,又听阮窈闷声道:“那日我在寺庙里……旁人都在挂祈愿绸,我便也去挂了。本来想多挂几条,那僧人却不许……” 提起心愿,阮窈似是有些不乐意,小声向着他嘀嘀咕咕。 她还病着,服过药后,很快又裹着被褥,沉沉睡去。 裴璋低声向重云交代了两句,他闻言一愣,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耳误。 临出门前,重云面色实在不好看。出屋对着满眼的雪,他慢慢摇了摇头。 ……公子真是疯了。 重云依照吩咐的话,去了那座寺庙,将所有许愿绸都摘了下来。他并不识得阮窈的字,只得带回去交予他。 天光既黯,房里的白炉子火光映照,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焦灼的战事也暂且远离了。 裴璋细细看着这些红绸布,不知翻了多久,才挑择出写有阮窈字迹的那一张。 他低下眼,专注地去细辨她所写下的每一个字。 然而这红绸上最先所写的……竟是他的名姓。 随后还跟着一排小小的字——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炉子里传来轻微爆响,火光映入他的眸,明暗起伏。 裴璋手指慢慢收紧,几乎要把这红绸捏出褶皱来。然而他直勾勾盯着这两行字,忽然又小心翼翼,抬手重又展平。 好似这并非只是绸布,而是某种如珠如宝的珍稀之物。 他心中像是多了一根瞧不见的丝线,紧紧缠住心脏,微微有些麻,却很酸涩。 裴璋仍记得初回见她时,女子淋了满身的细雪,正从檐下探出头瞧他。一双小鹿似的眼,黑白分明,并无羞涩,反倒透着几分古灵精怪。 她说自己鞋袜湿了,他那时眸光微微一凝,便极快地移开。 那座山上有许许多多座佛像,千百年来高坐神台,却并未给予他的母亲一丝垂怜。 也未曾给予他。 唯有她……才肯怜惜他。 裴璋在火炉旁坐了半晌,直至听见阮窈在唤他。 他轻轻抬手,将徐医师给的瓷瓶掷入火中。 * 这场大雪漫无边境,似乎不会再停了。 敌军暂时还未攻进来,可城中伤兵愈发多,严寒使得万物萧条,甚至有兵士在失血后活活被冻死。 整座盛乐仍在苦苦等着援兵,但四下除了寒冷的冰雪,就只剩敌方乌压压的兵马。死在城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冻久了,肌肉比冰还要脆,甚至稍一触碰便会折断、破碎。 剩余不多的将士人人面带冻伤,手指冻得红肿溃烂。无望与苦战使人心变得脆弱,一触即溃,再没了剿灭叛军时势如破竹的锐气。 薛将军一路跟随裴璋,即便从前不知他有重病,如今却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援兵不至……这座城池只怕是守不住了。”他神色惨淡:“裴先生本就是为平叛而来,若是……实不值得。如今可还有留在城中的必要?” 裴璋没有说话。 这兵士是由他从洛阳领出,如若他退……兴许不出三日,城池必破。 “将阮淮带到此处来。” 薛将军离开后,裴璋低声告诉重云。 鏖战多日,阮淮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人筋疲力尽,额上不知是被何物所伤,血渍有些吓人。 见着裴璋,他脸色仍是不好:“找我过来所为何事?” 裴璋嗓音微弱,似是连发声都显得费力了。 “我会让重云将阮窈送回洛阳。”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下,侧过脸咳了几声:“你……可要与她一起离开?”
第98章 以情入道 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毒药本也是为她而备。 在他死后,凭着她的性子,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渐渐忘了他,再与旁人恩爱结发。 他曾爱怜无数回的红唇,会向另一个人索要温柔。水盈盈的眼,也无法再望向他。 万般情绪侵袭着他的灵台,令他几乎嫉妒得发狂,眼底也随之猩红一片。 若他注定埋骨于此,她又何必要离开?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她既属于他,彼此就应当血肉相依、永不离散。 只是……当真走到这绝路前,裴璋又忽然觉得不舍。 黑夜与白昼不断交替,他却没有一刻不在被这副身躯所折磨。无法好好活着,更不甘心就此等死。 一切皆是虚妄,他更是不信什么九天神佛,可笑至极。 然而如今却有一个同样不信神佛的人,为了他而傻乎乎执笔跪拜,许下近乎荒诞的祈愿。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漫天神佛恐怕无法降下这样的垂怜,更不会回应她分毫。 可他的胸膛内一片温热,这毒——大抵是已经解了。 她便是他唯一的药。 世人有以身入道,也有以死入道,他或许……是以情入道。才甘愿成全她,将她所求的一切都拱手奉上。 * 阮淮不肯离开,自愿要留在城中与百姓共进退。 裴璋神色平静写完手札,将从不离身的私章、佩玉等物交予重云。 他须得为她安置好余生。 面对数万胡军也未露一丝难色的裴璋,此刻却紧皱着眉:“若江南叛乱已平,便离开洛阳。” 倘若他所料不错,洛阳也未必会太平……她无法掌握政权,能够远离那些士族,未尝不是好事。 “遇上棘手的事,就去寻陆九叙。”他虚弱极了,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只是不断哑声将所有安排告知重云。 阮窈服了安神药,正被裹在斗篷里,安然睡着。 重云将她抱到裴璋面前,他垂下眸凝视着她,轻轻摩挲她的发丝,想要铭记这乌发从指缝间穿过的触觉。 她羽睫轻覆,秀气的眉微微蹙起,脸孔还透着几分粉红,是难得的恬静。 裴璋不由笑了笑,极轻地,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阮淮慢慢红了眼。 重云抱起阮窈离开。她所穿衣裙和斗篷皆是浅云色,裙裾松松散落开,轻微晃荡着。 裴璋安静地注视她,直至他们渐行渐远,再望不到。 他别过脸去咳了几声,然后拭去唇角的血,缓缓闭了闭眼。 * 如今城池被围,城外有不少敌军的营寨,想要再乘马车出城是不可能了。 苦战多日,城墙都被破坏了不少,要绕开最为关键的城楼,也唯有毗邻冰河的南门可冒险一试。 重云择出最为精良的马匹,深夜见机出城,一小支守卫随后掩护。 阮窈昏睡中也被马颠簸得不住皱眉,而后低吟几声,更往他怀里缩。 骏马疾驰,重云终是忍不住回头,极快看了眼渐渐远去的城池。 紧接着,他手指紧握缰绳,眼中浮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水光。 阮窈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冷风吹在脸上,仍像是锈钝的刀子在割,可雪却停了。 马匹沿路奔离盛乐,途中换过一次马,他们已然快要抵达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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