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十分安静地听着,忽然问了句:“他早就知道了?” 然而不待话音落,她又觉着自己所问不过是一句废话。 徐医师也被她问得一愣,不明白是何意。 阮窈嗓子发涩,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还有多久?”她哑声问道。 “……不出一月。”徐医师低声答道。 * 裴璋早前便决意要去军中,如今病中昏迷,旁人也不敢不按他的话来办。 直至抵达盛乐,他中途被人灌药,才恍惚醒过来。发觉守在身边的人并非是阮窈,裴璋头一句话便是哑着嗓子问她。 阮窈得知裴璋醒了,也还是缩在阮淮身边出神。她面色发白,手指紧攥住衣袖,不知是在想什么。 重云如今守在裴璋身边寸步不离,而重风性情温厚,见她连去也不肯去,只得憋住满腔怒火离开。 阮窈心中憋闷,谁也没有说,就独自出了门。 正值数九寒天,地上结了许多霜冻,连河面也浮着薄冰。 她裹紧斗篷遥遥望向远处,入目所及,天地皆是一片灰白。 城中氛围不算安定,百姓们也都知晓大战将临,人人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按说盛乐位于大卫最北边,城内居民见多了交战,不至于如此惊慌才是。可多年镇守在此的长平王病重,无法再指挥军士,更莫提霍逸还带了兵马支援肃州,如今仍未回来。 百姓们犹如失了主心骨,这样冷的天气里,仍有不少人聚集在庙宇中。 庙里烟熏火燎,人人虔诚跪在拜垫上,垂着头不断低声祷念。阮窈只不过待了一会儿,便满耳都是如是我闻,仿佛连衣袖也跟着沾染上佛门香火。 高台之上的佛像镀了金身,低眉垂眼,正微笑着俯瞰人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无一不是在烈火中受种种锤炼,兴许未能等到百炼成钢的那一日,苦难就会先一步降下。 周遭念诵经文的声音像是不断浮沉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淹过她,拍打着她的双耳。 阮窈立于周遭俯身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徐医师的话——他说裴璋已然时日无多,或许再过上几天,便药石无医了。 她见过太多回他病弱的样子,却从不觉得他当真会死。像他这样机关算尽,又目空一切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那时颤着手指,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纸张。画上所描之人被血污得模糊不清,却一眼便知他是在画自己。 这抹浸染而开的猩红无法再从她脑中抹去,都在梦中都要缠绕着她。 裴璋当真是个可恶至极的骗子,连死到临头也不对她讲实话,从前竟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指斥她…… 阮窈咬牙切齿,不断在心里咒骂他。直至一阵冷风刮过,还未燃尽的香灰随着风吹到她脸上。 她鼻尖通红,眼睛也被这风熏得发酸。 “骗人精。”阮窈抬袖去抹眼睛,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 说不清是了为什么,她在这庙里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有些昏黄了,才转身想要回去。 刚出庙门,她就一眼瞧见了街边停驻的马车。阮窈步子顿了顿,没有停下,只当自己未曾看到。 重云快步追上她,低声道:“上车。” 她低头加快脚步,不理也不睬,重云却不与她多说,一声不吭就拦腰把她抱起来,迫着阮窈上去。 “放开——”她自然是不肯,恼怒地去挣,紧接着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窈娘……”往日最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如今听着却十分虚弱,央求似的低低唤她。 她挣扎的动作不由一滞,紧接着就被抱进车里。 裴璋发丝披散,连梳都未曾梳,身上的衣袍愈显宽松,就这般斜斜靠在马车中。他面上透着股苍白的病色,正勉强朝她撑出一缕笑意来。 车帘随之合上,这一片狭小空间,唯剩下她与他彼此相对。 “窈娘……”裴璋俯身欲来拉她的手,阮窈下意识向后避让,他身子随之晃了晃,便往一旁倾去。 她终究没能眼睁睁看着,只得伸手去扶住他的臂。然而阮窈指尖不断发颤,纵使隔着衣衫也无法掩饰。 见她如此,裴璋缓缓靠在她肩上,虚弱嗓音里能听出几丝哀怨:“纵是同我置气,也莫要离我这般远……” 阮窈胸口起伏了几下,红着眼问他:“那我且问你——你为何要瞒着我?” 他沉默片刻,话语里带着无奈:“……我自知本就未必能留得住你,若再时日无多……恐怕你兄长亦不会许你待在我身边。” 阮窈愣愣地听完,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世上怎会有像你这般自私至极的人……”她心里生出一股悲愤,可吐出的字却渐而转为哽咽:“你不是曾说过,定然会寻到解药吗?若你寿数将尽,为何还要想方设法令我……令我对你……” 裴璋直直盯着她,漆黑瞳仁里覆上雾蒙蒙的水气,毫无气血的嘴唇也动了动。 随着话语,她眼底渐渐氤氲出泪花。 “对你……动情……”眼泪顷刻间滚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任凭过往再如何神姿高彻,他这回病下来,也折损得只剩憔悴了。 裴璋分明不是个好人,可她却如此真切地为他感到哀恸。他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渐渐消逝,而阮窈的心尖上,也像是被什么凿出空落落的洞,冷风呼呼往里刮,疼得她连肺腑都在颤抖。 她不想再哭,因为过去已然为他哭得太多。于是她默不作声抹去眼泪,可紧接着又有泪珠往下落,温度近乎于滚烫,更令她收不住泪意。 听闻动情二字,裴璋瞳孔微微一震,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他抬起眸,笑意从眼中溢出,连睫羽都似乎颤动得有几分欢欣。 “你爱我……”他嗓音轻柔,近乎像是某种满足的喟叹。 “那又如何?”阮窈抹着泪,怨愤无比地盯着他:“我是对你有了情意,可情意是世上最不要紧的东西。” “等你死了,又怎还能管得到我……恋慕我的郎君从来都不少,我会忘了你,再嫁给旁人。我会与别的男子生儿育女,还要携着他去给你祭扫……” 阮窈终于忍不住了,嘴上说着刻薄的话语,可眼泪却不断往下落,最后喉头哽得再发不出声来。 她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恍恍惚惚明了过来,原来自己也是喜爱着他的。可她不该喜爱他,也不想喜爱他。 于是她尝试去追溯这丝让她感到羞耻的情意,最终却是徒劳无果。似乎是由记忆而生,却又不知所起,就这样隐晦而坚实地扎根在心中。 纵使他根本就不是彼此初见时那个端方君子,纵使他手上甚至沾有自己父亲的血腥,纵使他的算计让她一度恨不得他去死…… 可往事不可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确希望他好好活着,而不是死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里。 裴璋的指尖发颤,冰凉的指腹不断拂去她的泪:“你不会。” “窈娘……你不会另嫁他人,也不会与旁人生儿育女……”他嗓音低哑,一遍又一遍地缓声复述着。 裴璋的眼尾也随之发红:“你爱我……只爱我,也只能爱我。” 阮窈眼泪渐渐停了,听见他不断自语,抽噎了一下:“……疯子。” 他没有否认,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一生短短二十余年,实在没有多少愉快可言。他过去从不觉尘世有何值得眷顾,可如今却也贪恋起眼前这温暖来。 如今见她伤心至此,这不舍更是浓烈了数倍,永不愿与她分离。 若能活下去长相厮守,自然是他心之所向。可倘若不能…… 裴璋轻抚着阮窈的发丝,极缓慢地闭了闭眼。 而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正微不可见地发着抖。
第97章 唯有她……才肯怜惜他 两日之后,城中忽然下起罕见的大雪。雪势纷乱宛如鹅毛,风霜也像刀剑一般逼人。 不到三日,连河水也全然冻住,天地间唯余一片惨白。 这场白灾来得猝不及防,又急又快,信兵也恐是死在了外头。 霍逸早就领兵想要从肃州折返,沿路却多番不顺,一直遭受异族兵士伏击。如今雪路难行,就此与城中断了联系。 援兵久久不至,北下的胡人与其他异族兵马本就倚靠帐篷而活,可帐顶承受不住这样的积雪,渐渐有人被陆续冻死。 他们原先还忌讳着长平王父子,而今一个重伤,一个被雪拦截在外无法增援,很快就在这场大雪的催逼下举兵攻打盛乐。 守在城内的兵士尚有容身之处,可外头苦寒之至,没有柴火与冬衣,他们战败是死,不战也是死。这一腔怨气与恐惧都化为滔天战意,疯了一样地要攻下这座城。 大雪约莫是在裴璋预料之中,他早前便让人备下草木灰与池盐,如今用来化雪,以免影响军士走动。 粮食他也在战前就下过令,让百姓设法囤积,连庄稼也迅速覆上了落叶干草,以*免被这酷寒霜雪所冻坏。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除去缥缈的神佛,人人都会试图去寻找一个可以仰赖的人。 从前是长平王,如今又自然而然变为了裴璋。不论是因着他的出身才能,亦或是以上从容不迫的种种举措,仿佛只要他仍留在城中,援兵就一定会到,这座城池也不可能被轻易攻破。 即使裴璋北下……本是为了平去冀州之乱,而非是抵御外族。 长平王是霍逸之父,他年岁不轻了,去岁遭遇伏击,一条腿都被马匹生生踏断。他知晓霍逸因为驰援肃州而带走大半兵马,眼见着是赶不回来,纵使无法站立,仍是穿起戎装让人扶着去城楼。 不待登上去,长平王就见到了同样不能行走,被迫坐在轮椅上调兵的裴璋。 二人目光相触,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蓦地发青,连嘴唇也颤了几颤。 裴璋消减得几乎是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如雪,神色却仍是平静的。 长平王紧紧盯着他,以为他会与自己说些什么。可他良久都沉默不语,只是垂下眸,望向远处如同黑云般的异族兵马。 在裴璋的谋划之下,卫军以寡敌多,击退异族两万兵马。可经此一役,卫军同样是伤亡不小,若援军无法赶到,形势只会变得愈发艰难。 城楼下冷硬的积雪被鲜血所浸透,远远望过去,赤红一片。军士的残肢无法收敛,先是被冻成青白色,渐而变成泛着紫红斑纹的冰尸,密密麻麻堆积着。 裴璋连续两夜都没有回来,阮窈不敢去城楼附近,甚至开始害怕出门。 一旦想到他本就没有多少天好活,仍要为了战事不断抽离自己的生息,她的心肺就犹如插进一把刀,胸中随之被搅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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