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泛着小舟,几个小厮正蹚进池里采莲藕。越棠 看得入神,忽见东边长廊上有个挺括的人影,佯佯走来,身形步伐眼熟得很。越棠一惊一喜,隔着池水挥了下手。 “段将军,好巧呀。” 段郁脚下生风,乐颠颠蹦上了木桥,三两步跨进水榭中,眉开眼笑地行了个礼,“王妃也在啊。” 长公主同朝臣在前厅议事,没想到其中就有段郁,可见他一战成名,逐渐走入了朝堂权力的核心。越棠很为他感到高兴,“我在这里等公主,段将军有正事,就先去忙吧。” 段郁笑得有些腼腆,“其实不关臣的事,刑部几桩案子审得热火朝天,各位大人各持己见,臣哪里懂狱讼之事,就是凑巧赶上了。”说着冲岸边扬了扬手,侍立的女使走近,他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劳驾将这幅堪舆图送去前院,长公主等着用。” 越棠啧了声,“将军又躲懒啊。” “长公主也知道臣的斤两,这不是见臣使不上力,索性遣臣出来取堪舆图。”这种事他压根不在乎,一见到睿王妃,满脑子就是困扰了他好几天的心事。 他挠挠头,不知怎样开口,“宫宴那日......” 越棠笑眯眯地打断他,“宫宴那日本来想看流星的,结果没看成,出宫后我到处望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对方向,总之什么也没看见,实在很遗憾。不过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将军若哪天又发现了什么玄机,再喊我一道观赏吧。” 言下之意,就是还有日后,段郁从中听出了细水流长的情谊。他喜不自胜,“王妃肯相信臣,臣自然没话说,若有下回,臣带王妃去郊外,保管不叫王妃空手而归。” 不过心里仍有个疙瘩,那天晚上,他是被东宫的人请走的,既然将他引开,想必是要太子与她单独对垒。 他对太子与睿王妃之间的纠葛一知半解,在骊山时,他见识过睿王妃对随从打扮的太子呼来喝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太子殿下要去找睿王妃麻烦。 “太子殿下......看在睿王的份上,应该没有为难王妃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鄞州之乱后,太子殿下究竟去了哪儿,朝野上下至今无人知晓,却也不会有谁蠢到主动去打探,所有人都保持了装聋作哑的默契。只有越棠知道,他当了大半年的“赵铭恩”,段郁是为数不多见识过的人,她瞒不过,也不想瞒,两人交情日深,她信任他。 于是将“有一日睿王府来了位马奴”的故事说了,当然有些细节,她略过了没提,毕竟那些私事,就不必让当事双方之外的人知道了吧! 越棠言简意赅说完,无奈地一摊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没见过太子,王府内院也没人认识他,自然就把他当寻常奴仆用。我怀疑过他的身份,但至多猜想他是东宫旧臣,我问他,他自己不肯说,谁能知道他就是正主呀!太荒诞了,我敢猜,也没有人敢信啊。” 段郁简直惊掉了下巴,好半天,才迟迟点头,“都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的确不能怪王妃,不知者无罪嘛。殿下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哪怕王妃曾有一二言行失当,想来殿下不会放在心上的。王妃......”顿了顿,换了个打商量的口吻,“王妃也别记恨殿下了吧?殿下隐姓埋名,也有他的不得已。” 越棠听了,很是惊讶,“我记恨殿下?我哪里敢,这从何说起啊?”随即摆摆手,表示都过去了,不聊这个,“将军要升官了吧,恭喜将军。” 说起这个,其实今日长公主请他过府,为的就是升他官职一事。长公主客气地说朝廷很欣赏他领兵的本事,准备调遣他重回边关,出任北庭都护府的副都护。 “臣不愿去北庭,便拒绝了,请求长公主酌情给臣在京中安排一个职位,要实在安排不了,臣就不升官了,回会昌也行。”段郁满不在乎地说。 越棠讶然,“你拒绝了?”就这么干脆利落,谁也不问一下的吗? “北庭太远了,回京一趟要个把月,臣心里......”他赧然一笑,避开她的视线,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到了池面上,“臣心里有了记挂的人,不想离京太远。等臣成了婚,若身在北庭,与家中夫人相隔万里,臣自问割舍不下。谁行谁上吧,反正臣不行。” 他显然不大好意思,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又努力地摁下去,声音里带一点颤,又激动又扭捏,边说还边眨眼,膝头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都快将袍子捏碎了。 越棠觉得他可太有意思了,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人物,此刻笨拙地向她剖白心迹,这种反差感,还真是勾人。天气阴沉沉,可心里暖绒绒,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傻呀。”她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变着各种角度,端详他眼角眉梢间的每一丝紧张,“光想着挂记的人,不先问问那个人挂你吗?要是你一厢情愿怎么办,到时候人财两空,仕途上的大好机缘就这么放弃了,有你后悔的一天。” 段郁不解,“为什么要问别人?这是臣自己的决定啊。若是臣一厢情愿,臣更应该留在京城了,跑到北庭去,还有回转的可能吗?当然要留下来。只要臣孜孜不倦,克难攻坚,一厢情愿迟早会变成两相情愿的。”然而见睿王妃惊叹的表情,他又惶然起来,“王妃是觉得臣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吗?” 越棠说也不是啦,“人各有志嘛,我理解的,没有哪一种志向就比别的更高贵,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 以段郁的理解,一般人说“人各有志”的时候,通常的意思是自己虽不认同,但仍致以尊重与祝福。他心中惴惴,表示即使留在京城中,一样可以有一番大作为,不影响他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或者......”他含羞带怯地看她一眼,“或者,臣未来的夫人若在京城待腻了,想要体验一番广袤苍凉的大漠风光,臣也可以向陛下请恩旨,携家眷前往边塞领兵。总之人生还长,还有许多种可能性。” 越棠垂头听着,指尖缠着裙带,一圈圈绕上去,又一圈圈褪下来,起先还觉得有趣,慢慢笑意就淡了。说不心动是骗人的,诚挚的少年郎,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到眼前给你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一丝惶恐。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敢这样把身家性命都交托于人,这样勇敢,她当得起吗?她只是想要眼前的快乐,眼前的快乐拿稳了,或许会虑下一步。 节奏太慢的带不动,节奏太快的,好像压力有点大。 湖心亭中的气息,仿佛忽然间凝滞了,好在木桥上恰走来一名女使,打破了这份沉默。 女使依长公主的吩咐,请睿王妃去前院正堂用饭,一转眼,见还有位大人在,面不改色地比了比手,“段将军今日辛苦,不如一道入席吧。” 段郁除了睿王妃,谁都不怵,自然满口答应。一路沿长廊往回走,想起刚才的话题,还有些意犹未尽,见女使离得远,便重拾话头,小声地开口。 “王妃先前说‘人各有志’,臣斗胆问,王妃的‘志’是什么?” 云层忽然破开条细缝,洒下一线金芒,满园浓墨重彩的草木,像是蒙上了一层轻软的纱,越棠略有些忐忑的心情,也跟着柔软起来。她抿唇一笑,“天下太平,国富民强,在万民大大的‘乐’中,寻找我小小的‘乐’。” 段郁几乎想给她鼓掌,“王妃说得太好了,臣竟与王妃不谋而合。臣在边关的时候,偶尔也会厌恶镇日在风雪里舞刀弄枪的生活,后来想通了,臣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京里的贵人们,是为了臣自己。江山若水深火热,臣一人独乐,也乐不起来,臣为江山尽过一份力,那臣再独守一份小我的快乐,也能心安理得。” 说话间穿过庑殿顶的琉璃门楼,迈上前院的甬道。鸟嘶虫鸣声蓦然远去,周遭静下来,然而段郁仍没有停下,豪迈的陈辞说完,向她的方向踱了一小步,语气又扭捏起来。 “王妃想问臣,小我的快乐是什么吗?臣是俗人,臣想要一知心人,一辈子只对她好,得意时一起风光,不幸遇到低谷,也可以互相依靠取暖,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人分享,就好像活出了双倍的精彩......” 然而一转角,眼前骤暗,一团黑影挡住了去路。段郁嗓子眼儿一滞,一腔缱绻的深情来不及收回去,略带羞怯的视线就这么与拦路之人对上了。 “太子殿下?”他一惊,下意识往斜前方迈了一步 ,似乎想要将睿王妃挡在身后,然后才行礼,“臣参见殿下。” 太子的淡漠的视线扫过来,在那蜜合色的身影上一掠,看见她垂头欠了欠身,看见那一段纤长的脖颈......极快的一眼,细节却多到不可思议。 她跟在段郁身后,有种伶仃的味道。太子蹙了蹙眉,“段将军也在。” 段郁说是,正好长公主迎出来,一看廊上这阵仗,便头皮发麻,连忙将太子请进门,“今日府上忙乱,底下人怠慢了,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若无其事地回过身,“是孤来得突然,给姑母添麻烦了。” 长公主又冲越棠招手,示意她跟上,总之两个人的午饭,就这样变成了四个人的宴席。堂上将将摆好宴桌,太子殿下自然要上座,公主陪在下首,剩下睿王妃与段将军在对面落座。 越棠暗暗叫苦,一抬头便要对上太子殿下的脸,这顿饭算是吃不下去了。 长公主没料想太子殿下会突然驾临,心道老天爷是打瞌睡去了吗。打起精神来活跃气氛,问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坐坐,谁知太子放下茶盏,转过眼来,神情微微诧异。 “不是姑母遣人来东宫请孤的吗?” 长公主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府上竟然会出这种差错,心中搓火,当即就要弄个清楚。太子唤了声姑母,“公主府来人说,府上有王叔留下的桂花酿,请孤来尝尝,或者是东宫的人会错了意吧。不是什么大事,姑母不必兴师动众,若真有王叔的桂花酿,孤本就要走这一趟的。” 原来是为这个,长公主笑说:“确实有,本来是要给殿下送去东宫的,大概是底下人听差了。”想了想,索性让人开一坛呈上来,“殿下既然来了,不如今日一起尝尝吧!三郎若在,想来会得意地显摆,非要听殿下当面夸他一句才罢休。” 太子略扬了下唇角,说也好。 段郁在一旁听了半天,好容易琢磨明白了里头的弯弯绕绕。提起睿王,不免担心越棠,转头看了她一眼,越棠察觉了,冲他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太子坐在正对面,他们的眉来眼去,尽数收入眼底。他只觉得困惑,还有些难以名状的不耐烦,他们进展得如此快,已经到上哪儿都出双入对的地步了吗?而且堂上分明讨论着睿王,她好歹是睿王妃,竟能毫不介怀地冲另一个男人笑,这算什么,算她心中坦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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