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眼看,莲花式的秘色越窑托盏,衬着莹莹的琥珀色,香气扑鼻,然而此刻心绪不佳,他只觉配不上这盏琼浆,迟迟不曾动一下。太子不举杯,其余人也不便提酒,长公主见状,忙招呼大家吃菜。 长公主府上的疱人很有巧思,席上一应都是夏末秋初的时令菜色,不求金贵,吃得就是一个奇趣。葵菜,桂花蜜藕,还有一道菊黄蟹,挑开尖团才发现原来已经剃干净了肉,同配料一起煨熟了再原样放回去,端看仍是完整的一只蟹。 时节尚早,膏腴虽不算肥美,但已足够鲜香,闻着便有食欲。段郁小声提醒她,“蟹性寒,王妃用些姜丝一起吃。”她答应着,正要下筷,对面的人忽然开口了。 “这里面有虾。” 越棠愕然抬头,却见太子拈着手巾,慢条斯理地掩了掩唇,才说:“蟹肉里混了虾肉,王妃不是一吃虾就会起红疹吗?严重时甚至会胸闷,还是慎重些好。” 此言一出,除了太子,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越棠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突然患了失心疯。还是长公主先回过神来,忙让人将她桌上的菜撤下去,再换别的来。 段郁积极地问:“王妃除了虾肉,还有别的不能吃的吗?” 她刚要开口,对面的人犹不嫌事大,又抢了先,“吃食大致没有了,但王妃不能碰生漆,若不慎碰到,不仅会出疹子,还会起水泡。” 段郁充满感激地看着太子,点点头,“多谢殿下提点,臣记住了。”
第59章 不是良配 吃不得虾肉,越棠确实有这个毛病,四五岁上察觉出来,周宅的灶房里从此一只虾的影子都见不到,后来在睿王府当家做主人,再无人管束她,便偶尔会和光明虾炙过不去。赵铭恩是见识过她刀头舐血的,一边无可奈何地伺候汤药,一边承受她因为红疹发痒而冲他闹脾气。 所以太子提及虾肉,越棠还只是恼火,直到听他说起生漆,惊讶之下连恼火都忘了。这是新近才发现的毛病,眼下她手臂上的水泡印子还没褪干净呢,可赵铭恩早回东宫当他的太子去了,他是如何知道的? 匪夷所思的事实摆在眼前,越棠推断出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太子在睿王府安插了眼线。可是为什么呀,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寡妇,有什么值得让东宫监视的价值? 越棠不喜欢同人兜圈子,而且他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嚣张得就像是挑衅,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于是她放下筷子,强忍心头不快,冲对面的人冠冕堂皇地笑了笑。 “能不能请殿下移步?臣妇有些疑惑,想单独向殿下请教。” 太子仍旧没什么表情,倒是终于端起杯盏,饮了一口睿王的桂花酿,慢吞吞咽下去,才淡漠地点了下头。长公主见状,只得离席替他们引路,“殿下与王妃随我来吧。” 起身经过段郁身边时,他伸手牵住她的披帛一角,脸上写着大大的担忧。可越棠顾不上那么多了,这情形太奇怪,她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耗下去,于是将披帛扯回来,笑了笑,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顺着廊庑走了两步,长公主推开西厢的门,偏身将他们让进去。正想唤人呈上茶水,回头扫及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心说罢了罢了,还是不触这个霉头了。 长公主像一位无可奈何的傅母,一手看顾的两个孩子吹鼻子瞪眼成了冤家,只好关起门来让他们解决,自己摇着头走远了。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越棠便单刀直入地问:“殿下在监视臣妇?为什么?” 太子拉过一张圈椅,气定神闲地坐稳了,才说了声没有。 “没有?”越棠一抬手,宽大的衣袖落到手肘处,小臂伸到他眼下,“臣妇从温泉宫回来后,往王府新修的庭院里走了走,这才发现自己对会对生漆起反应。连我阿娘都没听说,殿下怎么会知道?” 太子低垂眼帘,视线从那一截手臂上掠过,青嫩如玉一般的底色上,氤氲着两片红痕,看得出来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再养一养,多半不会留下伤痕。 “王妃请太医局的医官诊治了吗?既然请过医官,留下医案,便不是什么秘密,孤知道这些事,也不奇怪吧,不见得非要监视王妃。” 越棠完全不买账,嗤笑道:“太医局有多少医官,一日会积累下多少医案?臣妇是什么很显要的人物吗,一点小毛病,消息就传到东宫殿下耳朵里了?这话殿下自己相信吗?刻意探听某人的消息,这与监视有什么区别。” 太子又不说话了,越棠哼笑一声,看吧,她逻辑严谨,揭穿了他的把戏,让他无法辩驳。于是上前一步,要乘胜追击,可近距离对上那张无情无绪的脸时,看清了他眼底的暗潮汹涌。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赵铭恩,从前他也总这样,表面不为所动,其实在她的淫威之下忍得很辛苦,她就爱看他濒临破防崩溃的样子,太带劲了,勾得她越发上瘾。 可他不是不愿意吗,现在做回太子,终于可以摆脱她了,为什么又回来受这份苦? 隐隐有个猜测,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最后形成清晰的脉络。 “殿下,您不会忽然发现,您其实暗恋我吧?”越棠震惊地看着他。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她费尽心思要把他弄上手,他抵死不从,现在她一心躲开他,想渐渐把他忘掉,他却风度全无地上赶 着找罪受。 越棠呢喃道:“人生如戏啊......可是殿下,您这盘菜,我是真的不会吃了,您放弃吧。” 太子殿下与睿王妃,是这世上最没有可能的两个人了,知道前面是深渊,怎么还可能往下跳。虽然她确实是很喜欢他,即便现在,知道他骗了她这样久,旧恨新愁交织在一起,也不能否认她对他尚存本能的谷欠望。她甚至不太想直视他,昔日的马奴穿上竹月色的缭绫,风华深秀,眉眼间一派山水清嘉,这才是他原本的面貌啊,好看得让人心酸。 她无不遗憾地移开了眼。 “太子殿下......”下定决心,可是语调到底硬气不起来,“臣妇只想轻轻松松活着,殿下呢,身为储君,每天要面对许多烦心事,也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您说是吧?所以您以后别再这样了,也不要再做那些会让人误会的举动,这样对彼此都好。” 越棠的情绪几经转折,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像是在唱独角戏。她有些不满,但转念想,沉默何尝一种表态,或多或少是认同她的。这样也好,她最后回头笑了下。 “臣妇的话说完了,也请殿下好好想想吧,臣妇告退。” 她转过身,肩头却搭上来一只手,没用什么力道,就足以摁住她走不动道。越棠拂开他的手,没太好气,“殿下还想怎么样?” 扭头看,太子的表情终于崩开了一条裂痕,眉头紧锁,唇角抿成一线,看样子像是在生气。 “孤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不是哪个意思?”越棠呆了呆,难道是指暗恋她的那段话吗?她的脸“噌”一下红了,“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早说啊。” 早说......太子不敢承认,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如果这个前提是真的,她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结果还是这样。 以赵铭恩对她的认识,他以为在某些方面,她是个大胆得有些狂野的女郎,她对他口出狂言,说喜欢他,甚至说要他侍寝,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禁忌的快乐,她索求起来毫不避讳。但她又是那样的理性、克制,在知道他的身份后,没有展现出一丝动摇,立刻退避至安全距离之外,是该说她聪明,还是其实情意不过尔尔,她说的喜欢,其实是对猫儿狗儿、新奇物件产生的兴趣罢了。 多讽刺,在他日夜陷在矛盾、嫉妒、绝望的情绪中挣扎的时候,她已经欢欢喜喜地找到了新爱好,日子照旧过得有滋有味。 太子讥嘲地说:“孤不是在监视王妃,孤是为了王叔。王妃大概不知道,王叔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托我看顾王妃,所以王妃若要再嫁,孤自然要为王妃把关。” 越棠惊呆了,没想到最后的答案竟然是这样。刹那间,她觉得太子这张脸前所未有的碍眼。 “殿下说的是什么疯话,我什么时候说要再嫁了?” 太子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问:“那段郁与王妃算什么?” 越棠气得想冲他抡拳头,“我与段将军清清白白,就算有什么,也不需要殿下过问。殿下别想拿睿王压我,对不起王爷的人或许有很多,但我肯定不是其中之一。还有,我不需要王爷自以为是的托孤,我又不是黄口小儿,何况我还有父母,有兄长,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越棠说完就走,完全不想给他反驳的机会。太子的声音追在她身后,“反正段郁不行。” 越棠本来不想理他,然而不服气,推门的手顿了顿,回头丢下一句,“段将军怎么不行了?我就觉得他很好!” “王妃还说与段郁没什么。”太子冷笑,“孤劝王妃别太心急,徐国公府是怎样的人家,王妃了解过吗?七年前,徐国公夫妇为长子聘得中书令的千金为妇,然而不出三年,新妇便身故。三年后又聘了位续弦,如今日日家门不宁,郡主与儿媳常有龃龉,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些段郁都告诉过王妃吗?” 越棠叹为观止,“看来殿下是太闲了,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打听。” 太子打听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这一条应当是正中靶心的,毕竟睿王妃娇纵任性,耽于逸乐,最厌恶与人争吵。 “河间郡主不好相与,就算王妃能忍一时,难道能忍一世吗?” 越棠懒得同他争,“徐国公府是徐国公府,段将军是段将军。” 太子说天真,“王妃是第一日在京城里生活吗?何况就论段郁本人,他不够成熟,也非良配。” 听他这样背后捅人刀子,越棠觉得格外刺耳,语带嘲讽,“殿下真是过河拆桥啊,段将军刚为殿下出生入死,为殿下铺平回京的路,殿下就这么说他,我真为段将军感到不值。”说着重重推开西厢的门,挑衅似地扬了扬下巴,冲着正堂的方向。 “来啊,殿下把刚才的话原样再说一遍,让段将军听听,殿下敢不敢?” 太子完全不为所动,“能做良将、良臣,不见得能做一个好郎子。他的功勋,朝廷自当封赏,但于王妃而言,他非良人,这矛盾吗?” “不矛盾。”越棠冷哼,“但殿下知道什么是良人吗?殿下这么闲,不如早日选定一位太子妃迎入东宫,到时候再来与臣妇论,什么是良人吧。”这下是真的一句也不想多说了,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 气得不轻,连回头向长公主辞别都忘了,径直就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双成惊奇不已,“王妃遇着什么事了,脸色这样差。”见她没兴致,便引她进次间,喜滋滋地说,“王妃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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