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湄的心很狠:“谢六郎走前,我向他相求,不久以后,我就要跟他成婚了。” 江落梅仿佛在一瞬间枯败,又或者,是一点点地凋零。辛湄道:“本宫的驸马萧雁心已死,依律说,本宫乃是孀居的妇人,有权再婚。你说对吗?” 江落梅看过来,潮红的眼睛里含着无尽的凄楚,却是微微一笑:“对。” 辛湄放下心,举步往前走,江落梅却又道:“殿下来日是要应天受命,君临天下的人,纵使成婚,身边也不必只有一个人。对吗?” 辛湄愕然,回头看他:“你疯了?” 江落梅发红的眼里有泪,其实也有恨,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反驳。 辛湄颦眉:“我说过,我心里只有谢家六郎。” “微臣知道。”江落梅卑微也贪婪,“微臣不敢奢求殿下倾心,只愿能常伴殿下左右。” 辛湄愁肠百结,涌在舌尖的狠话被一分不忍生生压下来,漠然敛眸,走下长廊。 江落梅跟上,及至水榭,但见云影如浣,水波柔婉,缦回的廊上铺有枯败的残絮,一方桌案摆在中央,与第一次登门来作画的情形一模一样。 不,又不一样。那时,春花烂漫,一切都是新生的力量,他还可以伪装,可以憧憬;如今,冬风肃杀,吹走一切,他成了被拔去草皮的土,赤裸裸的崖岩。 侍女奉来彩墨,江落梅入座案前,执笔作画。 辛湄侧卧在湖心亭内,云低鬟鬓,慢眼星转,紫绡银纹百蝶凤尾裙半展着铺在榻上,成群的蝴蝶簇簇相聚,风一吹,便似振翼欲飞。 她没有看江落梅,拨弄着手指,注意力从指甲转移到指间的戒指,专心去想谢不渝。 阔别一月,谢不渝已返回西州,不知眼下在做什么?巡防?操练?或是代替英王处理庶务?听说入冬后,突厥时常来犯,过几日要不要去一趟景德寺,为他求平安符? 说起来,应该在他离开前求一条平安符,亲手交给他的,听说那样会格外灵验。罢,谁叫他走得那样匆忙,要不是借着为戚云瑛一事酬谢的由头,怕是临别前见他一面都难。 辛湄摩挲着指间的戒指,念头一转,又思及英王。既然谢不渝回了西州,那英王想必也要奉旨入京,来挑选他的“王妃”了。说是为择婚,其实就是要夺位,只是,藩王入京,最多也就带着一百来号扈从,没有强悍的朔风军支撑,他想要如何夺下皇位? 再者,辛桓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次敢叫他来,八成是做足了杀他的准备。届时,王不见王,待他二人一番厮杀,便是她隔岸观火,坐收渔利的良机了。 念及此,辛湄撩起睫毛,问起公务:“圣上可有说何时为攀月楼揭彩?” 江落梅执笔的手微顿,答:“冬至。” “冬猎下榻行宫那日?” “是。” “既然攀月楼已竣工,何不借着为英王接风提前揭彩?”辛湄念头一起,越想越感可行,攀月楼在城外行宫,不比皇城戒备森严,动起手来,胜算要大上许多。辛湄扬眉:“回头我跟圣上提一提。” 江落梅若有所思,道:“殿下是打算在那时动手吗?” 辛湄没否认。 “那若是英王有恙,谢将军岂不会责怪?” “王叔回来是为争皇位的,这一争,本来就非生即死,六郎何至于怪我?”辛湄心想,便是怪又如何?人嘛,总是有私心的,只要能大功告成,坐拥天下,便是他心里责怪她,她也认了。 次日,辛湄进宫,求见辛桓,得知人在御花园内的千鲤池,有些意外,待赶去一看,竟见池塘前人影簇拥,语笑喧阗,辛桓搂着一妙曼女郎的腰,与其依偎在一处喂鱼,瞧着好不恩爱。 “殿下,那是刚晋封的淑妃娘娘,光禄少卿秦大人家的小女儿。”小内侍介绍道。 “何时晋封的?” “昨日。” 辛湄点头,难怪平仪没有来信儿,只是,秦家女进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从来无人问津,怎么突然就受宠了? 辛湄走上前,辛桓听得内侍禀告,侧首看过来,搂在秦淑妃腰后的手并不松开,淡淡一笑:“皇姐来了。” “参见陛下。”辛湄行礼。 辛桓搂着美人介绍:“这是秦淑妃。” ——淑妃。 辛湄在心里琢磨这个封号,想起已故的母亲,满怀冷讽,唇角却是弯起来,美目含笑:“好生标志的美人。” 辛桓眼底的那一点淡笑慢慢冷凝。 辛湄注视他怀里的美人:“本宫今日来,是为一事与陛下相商,叨扰之处,还望淑妃莫怪。” 秦淑妃听出逐客之意,有些委屈,眼巴巴看向辛桓。 辛桓仍是笑着,眼里却已没有辛湄,装满撒娇的美人:“淑妃不是外人,皇姐有话,但说无妨。” 秦淑妃餍足一笑,奉上手心,凝雪似的掌肉里躺着颗颗饱满的鱼食。辛桓拈来抛入池中,千鲤争食,红尾飞曳,层层水波渐次荡开。秦淑妃倚在他怀里,娇笑不迭。 辛湄默了默,开口:“听说,王叔就要入京了?” “陛下,您瞧瞧那一条,好生大的鱼尾,若是妾身对着它许愿,是否会更灵验些?” “自然,爱妃试试?” 欢笑声声声缠绵,周遭侍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辛湄深吸一气,再次开口:“陛下?” 辛桓并不回头:“朕在听,皇姐说便是了。” 辛湄压着上涌的脾气,道:“王叔此次回京,意义非常,适逢攀月楼竣工,不若就在楼中为王叔办一场盛宴,一则为阁楼揭彩,二则为王叔接风。陛下以为如何?” 池边又是一阵欢声笑语,良久,才传来辛桓漫不经意的声音:“攀月楼是为冬猎而建,揭彩一事,自然也要放在冬猎下榻行宫以后。” “眼下已过立冬,待王叔回来,想必也正是冬至前几日。他在永安城内并无住所,届时直接下榻行宫,岂不是更方便?” “王叔回京,朕要在景福殿设宴款待。” 辛湄一再被拒,抿住嘴唇。 “皇姐还有旁的事吗?”辛桓勾着秦淑妃的手指,满心满眼皆是怀里美人。 “没有了。”辛湄漠声。 “陛下,又来了一条大尾红鲤,您也许一个愿罢!” “好。” “陛下许的是什么愿?” “愿……爱妃与朕长长久久,相伴白头。” 千鲤池前语笑喧阗,辛桓搂着秦淑妃,相偎调情。辛湄敛起视线,咽下梗在喉咙里的一口郁气,欠身一礼后,踅身离开。 全恭用余光送了一程,踱至辛桓身侧,压低声音:“陛下,长公主走了。” 辛桓唇角勾着,不置一词,浑不在意的模样。 全恭满腹疑 窦,要搁以往,辛桓日日盼着辛湄来,一旦见着,必是千方百计多留人片刻,哪里会像今日这样冷漠? “陛下,陛下?”秦淑妃痴说半晌,见他不应,又开始撒娇。 辛桓敛神,笑笑地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 辛湄回府后,发了一通脾气,一众侍女战战兢兢,不明所以。 果儿奉来热茶,壮着胆劝:“殿下,莫要为这人生气伤心,不值当!” 辛湄耿耿于怀的并不是辛桓与秦淑妃卿卿我我,是以谈不上伤心,只是气恨这人前后态度大变,仗着身在人君之位,便拿权势压人,莫名其妙甩人脸色。 不过是个鸠占鹊巢、欺世盗名之徒,凭什么这样嚣张? 辛湄义愤填膺,愈发坚定要夺位的决心。 次日,平仪长公主一早便来了,开口便是秦家小女突然从婕妤被册封为淑妃一事。 “听说是那天夜里圣上喝醉了,也不知是发什么疯,在文德殿里大吼大砸,全恭都没敢近身,倒是那秦淑妃胆大,借着为圣上送解酒汤的由头进了大殿,后来便一直没出来。次日一早,圣上大加赏赐,往后几日,便一直跟她腻在一块,几乎形影不离。这不,才半个多月,便下旨册封她为淑妃了!” 辛湄内心漠然,道:“太后那边没意见?” “太后管什么?”平仪握着热腾腾的莲瓣盏,眉飞色舞,“自从梁婕妤那件事发生后,圣上一直没踏进后宫半步,太后急着要子嗣,怕是巴不得多一些像秦淑妃这样的人呢。” 辛湄冷哂,问及另一事:“宫里要在景福殿为王叔设宴?” 平仪点头:“说是接风洗尘,顺便给王叔相亲。” “都有哪些贵女入选?” 虽然名义上是英王自行择婚,但是皇家婚姻,从来都是由宫里先筛一遍,再送入围的十来位给藩王相看。 平仪抿了口茶,尴尬一笑:“王叔的事迹,全天下有谁不知?且不说他容颜被毁,长年要戴着面具生活,单论年纪,便足够做人爹爹了。这样的男人,再是有权有势,又有几家贵女愿意嫁?” 辛湄不以为然:“总不能一个备选人都没有。” 平仪放下莲瓣盏,道:“听说,目前唯有一人愿意在接风宴上与王叔见面。” “谁?” “尚食局主事,温敏如。” 辛湄怔忪,旋即了然一笑。 平仪走后,辛湄坐在花园里发呆。 辛桓下旨传召英王入京,设下鸿门宴,所欲为何,朝臣们大概都心知肚明,是以不愿意让自家的女儿掺和进来,为上位者的博弈献祭。 唯有温敏如不一样,她不是被家人送入局中的牺牲品,她本是局中人。 确切来说,是设局之人。 所以,她先前所猜其实并没有错,就算一开始不是,如今也是了。 辛湄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温敏如的情形,那是很多年前了,大概是七年前,又或者八年前?总之,太子仍在人世,是那个天赐皇命、万人景仰的储君。有一天,谢不渝假借太子的由头领她出宫逛庙会,在人潮汹涌的集市上,指着一名紫衣女郎说:“你的准嫂嫂,温家嫡长女。” 温敏如看过来,向她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不嗔不喜,似菩萨低眉。 辛湄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一瞬,她内心异样地不安,充斥着一种类似自卑的情绪。 那种自卑,不仅仅源于身世、处境,更源自于温敏如本人。 她有一双与太子酷似的眼睛,并非是形状的相似,而是看人的眼神。 尤其是看她的眼神。 孤高,淡漠,犀利,悲悯,一眼洞穿人心。 辛湄想,那时候,她大概跟太子一样,也是打心底里瞧不上她的。他们都看得穿她想要利用谢不渝摆脱命运的私心,都并不认同谢不渝的选择,是以每次看向她时,那淡淡的目光里都饱含着难以言尽之意。 谢不渝看不懂,但是她看懂了。所以,那两年,无论私底下有过多少次相处,她从来不敢视温敏如为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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