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萃道,“在妙音坊赁的宅子。” “不与虞岭臣同住?” “未曾。”徐萃道,“若同虞三郎同住,只怕今日闹不了这一出——在家里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姜敏冷笑,“当日家中无粮米下锅如何不闹?如今嫌弃伶人不体面,只怕是迟了。” “话虽如此——”徐萃斟酌道,“妙音坊毕竟不是个长久营生,今日虞家两位哥儿都在此间尚且吃亏,天长日久,此类事说不得还有——虞家如今有起色,不怪虞三郎他不乐意。” 此时外间换了个杂耍,手里七八个轮圈舞得眼花缭乱,引得堂下彩声阵阵。姜敏不爱这个,“虞青臣怎的还不见?” 徐萃暗道不是你让等人家说完话?口里道,“奴婢这便去传。”说着往外走,不一刻又回来。 姜敏回头。 “陛下。”徐萃面露难色,“李国公来了。”见皇帝没什么反应,“……李国公最是护短。” 姜敏瞟她一眼,撂下茶盅子站起来。守在外头的魏钟急忙跟上。主仆三人穿过千秀万春楼汹涌的人潮,御林军赵冲在外守备,看见皇帝出来,忙着行礼。 姜敏道,“李玉何在?” “外八巷。” “带路。” “是。” 一行人绕到后巷,又过一处街口,到一处白墙黑瓦的院墙外,远远便听见里头老者叫骂,“老夫从龙之时,你等还未生出来,拦我——你们也配?” 无人相应。 “吴蓁小儿何在?她躲了远了,命你等在此阻拦老夫,好厚的面皮!” 徐萃一滞,“李国公倒是越发矍铄了。” 姜敏带人走近,屋舍院门洞开,须发皆白一名紫衣老者带着一众家丁挤在院里——这是致休在京养老的前礼部尚书,如今吃襄国公俸禄的李玉,李越的亲爷爷。 同李氏一众人对峙的是一队佩刀御林军,默默立着,拦着不叫老头打进去。御林军身后护着个男人,正是方才在千秀万春楼撺掇着打了李越的那位——虞青臣。虞青臣脊背抵在屋舍白墙上,扭打时幞头散了,乌黑的发落下来垂在身前,男人寂静地垂着头,看不清楚面貌,他也没有声音。 李玉骂得兴起,“你一介废帝旧臣,今上仁德治下才容你至今,怎敢辱我李氏门楣?我族镇守玉岭关时,你姓虞的还在同废帝倒行逆施!” 姜敏皱眉,“吴蓁怎么不见?” 赵冲道,“吴大人去给李国公传轿了,命我等守在此处不叫李国公闯进去。” 姜敏无语,“她倒跑得快——李玉想做甚么?” “陛下,李国公……应是来拿人的。” “拿谁?” “李国公有言——谁对李公子无礼,便……便拿谁。” 徐萃一滞,“再如何虞t大人也是吏部郎中,李国公此举也太过孟浪了。” 赵冲忙解释,“国公应是气急了——他原是来坊里接李公子的,见李公子挨打,心中不忿,便寻坊令晦气,如今坊令早已叫国公爷拿下,又说罪魁祸首也不能放过。吴大人恐怕生事端,命我等在此阻拦。” 姜敏冷笑,“阻拦就行了?” “与我拿下!”那边李玉骂得上头,张臂高呼,“不用怕他御林军,吴蓁见了老夫也只有磕头的份,擒下姓虞的——有罪老夫自去领!” 家丁还有什么顾忌,鼓噪一声便往上冲。御林军拔刀,堪堪阻住,两边又是对峙形状。李玉卷起袖子走上前,歪着脑袋指着自家脖颈,混不吝道,“老夫头颅在此,你有能耐往此处招呼——”便逼上去。 御林军哪里敢伤他?稍一迟疑,居然叫三五人闯过去。当先一个直接欺到虞青臣身前,抬手便抓。 魏钟一跃上前,拔刀高叫,“陛下在此——还不放下兵刃?” 这一声石破天惊。便听兵刃落地声四起,御林军风吹麦浪一样,齐整整跪倒在地。 李玉吃一惊,回头见姜敏立在身后,枯树皮一样的老脸上飞速变过几次神气,双膝一屈,伏跪在地,便放声大哭,“陛下您可算来了,陛下您要给老臣做主——” 李氏家丁听见家主这一声如梦初醒,便也跪下去。场中寂静下来,一直勾着头的男人终于动了,慢慢仰起脸,日色中便见面色雪白,唇若涂朱。 姜敏隐秘地皱一下眉。 男人双手撑住院墙,应当是想要站直,谁料只一动膝头重重一沉,半边身体如被拉扯,摔倒下去。姜敏尚不及说话,男人已经掐住墙砖,挣扎着跪在原地。 “陛下为老臣做主——”李玉老泪纵横,一头哭一头膝行过来,扑在姜敏足前,砰砰磕头。 姜敏站住,却不言语。李玉一个人哭了好半日终于自己抹着眼泪收手,“陛下怎么来了?” “朕不能来?国公不是也在此处么?”姜敏哼一声,“这是在闹哪一出?” 李玉眼见皇帝神气不对,暗暗收敛,“回陛下,孙儿李越第一回入京,今日来妙音坊听戏,不知被何方狂徒欺侮,无端挨了无数板子,被人打得血肉模糊……亦不知会不会落下个残疾,若有个好歹,叫老臣怎么活……”老头越说越觉心伤,又哭起来。 “国公来此缉拿狂徒?” 李玉终于反应过来皇帝仿佛对此不大热情,“是。” 姜敏目光远远落在男人消瘦的脊背上,“谁呀?” 第5章 做主 李玉纠结半日,终于咬牙,“此间坊令曹朴。” “哦?”姜敏道,“曹朴在此?” 李玉一滞。 “此处是何人居所?” 鸦雀无声。只徐萃小声回话,“回陛下,此处乃民宅,家主姓钱。” “国公闯此民宅做甚?” 皇帝这个“闯”字叫李玉脊背生寒,迅速便有决断,“回陛下——老臣跟随虞青臣来此。坊令虽恶,却不敢自专,实是受虞青臣指使。”李玉越说越激愤,“陛下,虞青臣纵容恶吏行凶,无端将我孙儿打成重伤。我李氏一族不能受此大辱,求陛下为老臣做主。” 姜敏站着,一眼便见虞青臣立身方向隐约可见屋舍门内日色暗影中深青色一点靴子边角——屋里还有人。便道,“怎么能叫国公平白受辱——来人,送国公回府。” 李玉一滞,仰面叫,“陛下?” “嗯?” “那虞青臣——” “不如国公亲自处置?” 李玉一张脸刷白,半日挤出一句,“臣不敢,臣叩谢陛下圣恩。”便有两名御林军上前,分两边扶起来送到院外。二人行动如此仓促,一时间竟看不出这位国公到底是被送出去还是押出去。 姜敏仿佛突然记起,“此间坊令何在,命他过来。” “是。” 李玉被一群人送着刚到门口,皇帝的话听得清白,连忙悄悄吩咐家仆把押着的曹坊令放了,好生送来。里间一众仆众见主家走了,瞬间作鸟兽散。徐萃便看魏钟,二人一道引着御林军退到院外。 便只剩下立着的姜敏和跪着的虞青臣。人都走尽了,才显出院中一个简陋的草亭,零落地撂着数两只草墩子,姜敏走过去,一掀斗篷坐下,“起来。” 跪着的男人不安地动一下,“陛下。” “朕到你家里,茶也没有吗?” 虞青臣尚不及说话,门帘从里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满面春风道,“有,怎能没有?”一边吩咐“杏儿倒茶”,一边走过来行礼,“草民虞岭臣,请陛下圣安。” “方才闹得那样不见人——”姜敏点头,“原来你竟也在这里。” “是。”虞岭臣半点没听出讥讽,“杏儿今日回千绣万春楼,恐怕她被人欺侮,草民特意赶过来。” 姜敏“哦”一声,“你倒是个有心的。” “杏儿一个弱女子,生得极好,妙音坊这地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草民实在不能放心——杏儿,茶怎么还不来?” 钱杏儿低着头走出来,托盘上一盅热茶,奉与姜敏。姜敏瞟一眼桌案,钱杏儿便把茶放在案上,又跪下去行礼,“陛下圣安。”她已然换过衣衫,鹅黄的细布裙,杏色布带结出一个大辫儿,比起方才更添了三分颜色。 姜敏道,“你如何又回妙音坊来?” “回陛下,小女总要有个营生——” 虞岭臣立时竖起眉毛骂,“家里哪里没有你的营生,定要去抛头露面,辱我门楣——” “虞岭臣!” 说话的是虞青臣。那边男人已经站起来,面凝霜雪,冷冰冰地训斥,“陛下面前你怎敢放肆?出去——杏儿,带他走。” “你——”虞岭臣想要发作,当着皇帝终究没敢,便被钱杏儿拉着走了。 姜敏伸手取茶。 “陛下。” 姜敏回头。 “陛下千金之体,怎可在外饮食。” 姜敏指尖正停在碗沿,闻言在茶盅上清泠泠叩一下,“那你来。” 虞青臣便往草亭方向过来。姜敏盯着他,男人走得极其缓慢,虽然极力隐藏,却分明可见步伐不稳——应有外伤。虞青臣走到案边跪下,四下里寻一回别无他物,只得道,“陛下稍候,容臣另取茶盅。” 姜敏道,“不用。” 虞青臣一滞,“如此陛下恕臣无礼。”捧起茶盅,将杯中热茶倾出一些在掌心,俯身把掌中水含在自己口中饮下,停一时道,“陛下用茶。” 姜敏仍然不接,“若有毒物涂抹在茶盅上,你这不是白白试过?” 虞青臣怔住。 “喝一口。” “陛下?” 姜敏往茶盅方向偏一偏脸。 皇帝分明不是玩笑,虞青臣只能硬着头皮喝一口,又停一时才奉回去,“陛下用茶。” 姜敏接在手里,只在唇边虚虚沾一下,便放下,“赏你。” 君有赐,是必须用完的。虞青臣以为皇帝嫌弃茶不好,只得膝行上前双手捧起茶盅,自己默默喝完。 姜敏整一整衣摆,“虞岭臣常去寻你?” 虞青臣刚咽下最后一口,闻言立时血色上涌,白得可怜的面上倏忽漫出一层夺目的霞色。男人咬住唇,强忍难堪道,“臣家事纷扰,不敢烦扰圣听。陛下……求陛下别问了。” 姜敏又问,“听说昨夜山匪袭扰打到你榻前,叫你受了惊吓?” 虞青臣难堪之色更添十分,生硬道,“臣无事,昨夜歇得早,便叫外间传些昏话——臣虽然不中用,却也不会被山匪惊吓乃至晕厥。” 简直话不投机。姜敏耐心用尽,“无事便回吧,朕走了。” “陛下!” 姜敏瞟他一眼。 “陛下惦念微臣,微臣感激不尽——”虞青臣道,“微臣不是不识好歹,陛下勿恼。” 姜敏略略气平,“那你说说——今日来妙音坊做什么?” “三弟想劝杏儿回家,他二人脾气——”虞青臣道,“杏儿多少能听臣一句话,臣只得走一趟。”他强忍难堪,“再叫臣家中琐事烦扰陛下……臣不如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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