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女人最要紧的除了脸就是手,没哪个男人喜欢伺候自己的是一双蒲扇。 娘又说,女人十三到十九的年岁最美,像一朵花儿一样,要星星要月亮都有男人抢着去给她摘来。但不要昏了头,恃宠而骄,或是听几句好话就跟个没担当的花花公子走了。 娘想了想又说,有钱有势的男人,除了这些皮肉功夫,更喜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倘能在这上头有些建树,才是前途无量。 娘后来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作为官妓,最好不要太出挑,太出挑了到时赎身,官面上太难审…… 娘还说…… 可是,娘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一个多月前,她亲眼看着鸨母指挥着两个汉子,一人提着一条腿,把娘从后门拖了出去。 出去时,除了贴身的胸衣和亵裤,娘身上几乎不着寸缕,一只被血浸透的罗袜掉在地上,散开的一蓬乌黑头发,随着每一步拖行,拂过地面像个大扫帚。 拖出一条半新不旧的血痕。 给她讲了大半辈子道理、自诩聪慧的娘,就这样潦草地被人杖杀,衣不蔽体地拖进了乱葬岗。 阳春三月,对贵族子弟、对文人清客,是草长莺飞和花意渐浓,对黎庶良民、对耕读传家,是耕田犁地和禾苗下种。 对怜云,却是逐渐升高的气温,腐烂得更快的尸身,还有叮在娘身上、怎么都赶不完的蚊蝇。 凝香还小,才十二岁,不敢来乱葬岗送娘;其实,她也还小,才十四岁,小到眼睁睁看着娘被打死,却无能为力,只能紧紧蒙住凝香的眼睛。 那六尺长、手臂粗的棍子击打在娘背上,声音沉闷得像捶一堆破布。捶着捶着,血就一点点洇出来,越流越多,怜云第一次晓得,原来一个躯壳里有那么多血。 娘的哀嚎慢慢哑了下去。 临终前,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对怜云说:“多笑笑,运气才会好。” 娘骗人,娘笑了快三十年,哄得某个男人高兴,多打赏了些财帛,顺道打赏给她隆起的小腹…怜云就是这样来的。 又过了两年,哄得另一个男人更高兴,打赏了更多的财帛,又打赏了她一个女儿——凝香。 也不知凝香怎样了…… . 一个多月前,鸨母忽然拉她出去见人,当时娘被吓得满脸泪水,哀求*说她们都还小,等一两年再去接客,只换来两记响亮的耳光。 怜云见的是个男人。 四十左右、面白微须、青色襕衫,像极了娘说的只会写几句酸诗、说几句好听话哄人的花花公子。 那男人蹲下来,捏了捏她下颌、看了看牙口,又撸起她袖子看了看手、掀开她裙子看了看脚,眼神逐渐惊艳,像是在打量一件精美的玉器。 然后来了个老婆子,把她带进里屋,脱得不着寸缕,检验她刚开始发育的女性特征。 出里屋时,那男人已换了副慈爱笑容:“怜云,是爹爹。” 顿了顿,那个她后来称为“爹”的男人又问鸨母:“生怜云的,好像是个官妓?” 鸨母会意,忙笑着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长命百岁的,奴家一定为老爷处理干净。”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看怜云时再度换上了笑容:“记着,你叫崔怜云,是好人家从小养到大的女儿,同环采阁无半分干系。” 怜云闭上眼,只看到了娘亲的血。 却还是恭顺地点点头,甜笑起来,乖巧地喊了声“爹。” 那以后,怜云再未掉过一滴泪。 . “死丫头,叫你浣个衣,半个时辰了还不回来”,婆子骂骂咧咧冲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洗好了怎么不回去,就晓得在这晃荡着勾汉子。” 怜云端起木盆,被一路敲敲打打扯回了家,那是一间三进的大宅子,仆妇家丁四五十个,本是用不着她出来浣衣的,然而… 进大门时,婆子突然推了她一把,她扑着摔下去,湿衣服散了一地。手好像擦破了皮,沁着血珠,她疼得轻哼起来,音调娇软似嘤咛。 一双精致的绸面鞋停在她眼前,她抬头,露出个甜甜的笑:“给母亲请安。” 夫人冷哼一声,恨恨道:“大狐媚子生的小狐媚子。” 那双穿着绸面鞋的脚从她手背踩过,片刻未停,向门外走去:“严嬷嬷,带她下去裁几身好衣裙,吃点好的,身上那些伤处理干净,再把手养得细一些,免得老爷回来说我苛待庶女。” 严嬷嬷喜笑颜开送夫人出门,转过头就一把将她从地上薅起来:“还庶女……我呸,婊子养的野种,也配老娘唤一声小姐。” 晚上,房间并未掌灯,怜云趴在柔软的被褥上,后背上的药火辣辣的。十几种活血化瘀药,严嬷嬷选了敷上后最痛的一种。 怜云合眼假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人声渐渐静了,才轻手轻脚起身,拆开枕囊翻出几样物件:两块玉佩、一只小小的白玉瓶。 白玉瓶是阿九送的,怜云从里挑出些药膏,抹在手指上,清香扑鼻,一股舒适的清凉沁得指节的疼痛都轻了。 两块玉佩,一块是岫玉,雕着首尾相连、亲亲热热的两条鱼,是那个叫“爹”的男人留给娘的,不值什么钱,娘却傻呵呵贴身藏了多年;另一块是阿九送她的,荣国玉照县产的一品白玉,做工精细触手温润,雕着一只头生三翎、尾曳九羽的神鸟。 阿九说,那神鸟叫凤凰。 其实怜云认识凤凰,只是阿娘说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 想到阿九,她唇角忍不住绽出一丝笑意。 她住进这座三进大宅院的第四天,出门浣衣时,在溪边遇到了阿九。他穿着一身绮罗,还用金线满绣,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公子哥儿,长得又好看,五官漂亮得像个姑娘。 从此,每天去溪边浣衣成了她最期待的劳作。 娘说,要趁年轻擦亮眼,选个有财帛、还有点权势的男人,然后像藤缠树一样缠紧了,那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阿九看起来有钱有权,对她还很好,成日无论什么金贵物什,她多看了一眼就非要送给她,还会每天在溪边为她吟诗、作画。 记忆里娘的面貌越模糊,留下的每句话却越清晰。她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真的相信这些鬼话,还是怕自己有一天记不起这些话,就彻彻底底忘了娘。 可是啊,才没过多久,她就不忍心只将阿九当成个冤大头了。 他是那样单纯的人,会同她讲自己生母早逝,却又很幸运,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会讲自己如何喜欢长嫂,还撮合兄嫂相恋,他们成婚那天,他高兴得一夜未眠。 这次便是跟长嫂出来游山玩水,然后在溪边邂逅了心爱的姑娘。 他还说,自己羡慕兄嫂那样纯粹的深情,不计世俗眼光、不顾自己前程……只单纯地生死相依。 他真傻,那个故事里的兄嫂都弓马娴熟,人说穷文富武,一听他们就是大户人家,所谓的不顾前程,无非是在最好和次等里挑一挑,未至绝境,谁敢说真的不计较? 他却当了真,一遍遍问她父亲名讳,得知她只是个小吏家的庶女后,又开始盘算着出去做一番事业,到时候自立门户,再让兄嫂成全这桩门第之差如云泥的婚事,然后风风光光找她父亲提亲。 听他如此认真地计划未来,她竟有些眼眶发热。 环采阁呆久了,什么口绽莲花、一掷千金的男人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他这样傻的。 可惜,她连真正的庶女都算不上。 从青楼出身的官妓到身家清白的庶女,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好事?就是不知,老爷要她付出什么代价了。 老爷回来了,兴奋地跟夫人说,大小姐回国公府一个多月了,没挑到几个好货色,不是丑就是蠢,不是太端着就是太妖媚,怜云指不定能入大小姐的眼。 怜云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里摸出了端倪:大小姐是崔家族长的千金,要选几个绝色美女,送给某个非常显赫的权贵。 妾也好、家伎也罢,总好过在环采阁秋月春风等闲度,手段高些、运气好些,还能生下的庶子庶女,后代可以堂堂正正活在世上。 她曾经只想攀个靠谱的男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后来有次,娘说,她们祖上是个很显赫的大家族,犯了大罪,世世代代男为奴隶、女为官妓。 那以后,怜云就有了个隐秘的心愿:让自己和凝香,还有她们的后代,能以良民的身份、光明正大活在这世上。 可是,阿九啊,那个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她的少年,她若去做了妾,往后两人就再无相逢之日了。 一想到此,居然会心痛如绞。 老爷急不可耐要送她去见大小姐,她左支右绌才争取了一天。 溪边,阿九如约而至,她抱着侥幸,苦苦哀求:“马上带我走,求一求你兄嫂,只要在你身边,为妾为婢都无所谓。” 阿九认真地说:“阿云,给我四年,我一定功成名就,三书六礼来聘你。” 四年?凝香都接了不知多少茬恩客了。 她再无顾忌,含泪将那凤凰玉佩丢给他,高声质问:“这玉佩上的凤凰,是宗室的标志对不对?为什么瞒着我?我等不及了,你那么好的家世,位高权重,救我和……出火坑,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要我等?为什么?” 果然,阿九如被烫到了般,难以置信倒退了几步,看她的眼神陌生而痛心:“阿云,难道你与我花前月下,只是因为我家世好?我若只是一介黎庶,你便不会多看我一眼,对吗?” “你倒有闲情,火烧眉毛了还与我说这些”,她站起来,满眼通红、咬牙切齿地冷笑,“对,我就只想攀龙附凤,就只爱位高权重,你满意了吧?” 语罢,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身后传来玉佩坠地的碎裂声,少年压抑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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