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摇头,幽幽看向远方,目露嘲讽:“现在的那个陛下,一定乐见其成。” 他这眼中钉肉中刺放在荣国好几年,除又除不掉,若有家室牵绊,回国的希望又渺茫了些。毕竟,世上的女子,大都更想与夫婿白首不离,如齐女那般果断,能杀了采桑女、劝夫婿归国的奇女子,少之又少。 元璟愣住了,想明白后一时无话。 元旻却已装好名单,将血诏一并交予元璟,郑重屈膝跪地,稽首道:“有劳九叔,我先代君父、代大翊子民谢九叔力挽狂澜之恩。” 元璟肃然起身,站正还礼:“必不负重托!” 夜雨潇潇,血诏缓缓展开,是那位山陵将崩的王者临终前,对这个国家最后的托付: 诏曰:尊卑之殊,君臣至重,人伦之大,父兄为先。朕之次弟琤,父爱之、朕厚*之,不念父兄之恩,阴怀不轨之心,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欲行谋逆,敕赏封罚,皆非朕意。朕近日时感油尽灯枯,死不足惧,唯夙夜忧思,恐社稷将危。 卿乃朕之至亲,可念祖宗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朕之第四子旻,中宫嫡出,生而颖悟,性甚坚毅,可堪托付社稷,卿奉迎正统,祖宗幸甚!书诏付卿,勿令有负!征和二十年八月十七诏。 元璟打伞走出数步,又折返,抱住侄子:“阿旻,莫要丧气,一切都会回归正道的。” 元旻身躯一僵,似不太适应被拥抱,却任由他抱着,柔声道:“侄儿知道了……九叔明日离京后,请快马加鞭,最好在半个月内离开荣国,切勿逗留,切记!” 元璟悚然一惊。 元旻看向幽幽雨夜,一字一字道:“天,要变了。” . 元璟离去时,只带走了武灿和大半使团,姜环奉元琤密令要稽留灵昌几日。元璟无可奈何,又想起元旻示警,立即配好鞍马,夜以继日地扬鞭策马北上而去。 在他走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灵昌城南群玉街有一家定位颇高的妓馆,名为“尽君欢”,姜环有几个属下久闻艳名,大队使团离开后便迫不及待要去消受一番。 那夜的“尽君欢”却已经被一群宗室子弟、高官和衙内包了场,本来只是鸨母在斡旋,宗室之中不知是谁高呼“那些羽民干涉我大荣内政也罢,连这风月雅事也要抢夺么?” 几名属下对自己大国来使的身份颇为自傲,回怼他们后,不管不顾便往里闯,宗室中忽又有人高呼“打人了,羽民打人了!” 一行喝得醉醺醺的纨绔子弟热血上头,捋袖揎拳便冲了上去,使臣多是文臣,哪见过如此暴烈场景,登时令扈从的侍卫拔了护身的配刀。 然后,一切都无可挽回…… 那夜,重伤无数,还闹出了人命,其中颇有分量的两位,一位是渝安郡公一脉单传的嫡亲孙子,一位身居要职——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杨怀恩。 享乐狎妓是一回事,出了人命是另一回事。 姜环立即杀了几名闹事的属下,亲去王宫请罪,却正好撞见陈尸上殿的渝安郡公。 郡公见苻治语焉不详,有重拿轻放之嫌,激昂高呼:“如此卑微国体,如此卖国庸君,老身耻同与之为苻氏!”一头撞上旁侧香炉,血溅三尺、脑浆崩裂,就地气绝。 举国哗然。 安门前的空地上,每天都有贵族子弟在静坐,大街上每天都有人高呼“杀光荣国的所有羽民”,质子府前围满了人,往内丢石头、火把,甚至时不时射入几支冷箭。 元旻站在起云楼上,阿七侍立身后,巍然不动看着外面群情激愤。 苻洵就是在此时出现的,他骑一匹胭脂色烈马、身穿玄色软甲、腰束胭脂红锦带,将一柄长刀高高举起,叱令紧随其后的北城兵马司驱散闹事人群。 人群依然激愤,甚至有人高呼“卖国贼”拥到马前,将手里的石块掷向他。 苻洵静静看向吵嚷的人群,忽然抬眸一笑,而后长刀一挥而下。 血溅三尺。 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尖叫,推搡着朝外挤去,以苻洵骑乘的马匹为中心、散开大片空地。 苻洵半面染血,眉眼带笑注视着逃散的人群,扬声高呼:“本将已得陛下圣谕,聚众闹事者视同叛乱,杀无赦!” 而后,他抬起头直起上身、平举双手,对着起云楼的方向,遥遥躬身一拜。 . 十月初,元琤派人呈递国书,内容有二:责成交还羁押的翊臣姜环,敦促元旻与高舒月速结姻亲。 元旻这些日子应酬很少,终日在府中抚琴练字,武煊不知去了何处。在春羽的精心调理下,阿七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 灵昌入冬以后,经常十天半月都阴沉沉的,某个难得的晴天,元旻来了兴致,让阿七随他去北郊骑马。 信马由缰穿过大小草地、河边晒太阳的人群,跨过锦水河,元旻鞭指前方,朗声长笑:“前面就是绵江,可敢与我比试一场?” 阿七心领神会,立即躬身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纵马扬鞭,风驰电掣。抵达绵江之后,元旻却并未减速,旋即调偏马头往西、进入密林,顺一个平缓的坡道往上,看到前方有竹林,石亭中坐着一人。 那是一位着青色长衫的文士,三十多岁,面白微须,姿貌甚伟,举手投足颇有书卷气,只是眉心有三道极深的川字纹,显然时常剑眉深锁。看到策马而来的二人,忙起身相迎,躬身道:“四殿下万安。” 元旻下马长揖:“有劳景先生奔波。” 那文士正是陪都金阙的刺史——景樊。
第9章 还君明珠 景樊待二人坐下,便关切道:“殿下此时前来,是那件冤案平反的时机到了么?” 元旻瞥向坐在侧边替他们斟茶的阿七,唇角弯了弯,转向景樊道:“如今两国交好,景大人自可向陛下提出为当年的直谏案平反。” 景樊眼中精光乍现,有些怒意:“妓馆凶案发展到现在,陛下仍暴力镇压,以至于民众道路以目。当年国力空虚,先王非要穷兵黩武大举北伐,家父虽犯颜直谏,却不是为了附和陛下趋附卖国!” 元旻轻笑:“国之邦交,不是交好便是交恶,还有第三条路么?” 景樊将手中茶杯重重放上石桌,哐当一声茶水飞溅:“交好并非趋附,贵国以威势逼压我王,非邦交之道。为何不能如北宛与大翊那般,平等互市?” 元旻道:“只因贵邦国贫民弱,谈何平等?” 景樊大怒:“昔我戎部虽蜗居凤台一带,尚能威武不屈,如今已得戎陵以南沃野三百万顷,若治理得当,即便是贵国百万雄兵,也有一战之力。” 元旻凉凉道:“是啊,若治理得当。” 景樊的怒气瞬间泄了,黯然道:“国主贤明,君臣同心,方能治理得当,可怜我荣国,朝内奸佞当道,就连邦交大事也如此反复无常,一朝天子一朝臣,简直……简直……” 元旻悠悠接口:“简直……望之不似人君。” 景樊一震,挺胸坐直,冷肃道:“你待如何?” 元旻笑容平和,坐得八风不动:“先生今日可以替父翻案,明日也可为更多的人翻案,但是这样的朝廷,先生当真愿意呆在这蝇营狗苟的朝廷?” “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先生可知我意?” 景樊悚然睁大双瞳,惊恐道:“殿下对下官有大恩,今日之言下官绝不告发,还请殿下莫再提起。” 元旻笑得更悠闲:“举国皆知我与贵国王上即将结成连襟,先生且告发试试?” 景樊尚自震悚,元旻已悠悠起身道:“是非曲直先生自有定夺,晚辈告辞!” 转身走出数步,忽折返,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递过去道:“对了,有位朋友托我带给先生的,似是故人。” 元旻与阿七已策马远去,景樊仍僵坐亭中看着远方出神,他身边站着名中年人,两撇山羊胡、青衣布袍——相术师。 “看清了吗?” “看清了。” 景樊又低头,盯着眼前两样物事。 檀木盒上描绘的一双云中雨燕已金粉剥脱,纯白丝缎内衬上,一对南珠光泽柔润。 而在石桌上,用茶水写成的那个字,逐渐干涸——“沣”。 . 荣国王城为灵昌,最富庶繁华的却是居于东南部的渝安郡。 渝安坐拥大渡口、阜门峡天险,其首府珪山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茶坊、酒肆、点心铺、胭脂铺、罗绮、金翠,热闹非凡,满街绣户珠帘、红袖招摇。 元旻穿着一身毫无纹绣的白狐裘,腰系金线玉带,佩戴苻治赐的螭纹玉佩,信步流连于各布庄、胭脂铺、首饰铺、珍宝坊,阿七穿着浅紫色轻裘,落后他半步、紧随其后。 因二人容貌姣好,衣饰华贵,路人频频回首。 阿七有些忐忑:“殿下,咱们都出来了,质子府可就没人了……” 元旻好整以暇:“无妨,早已报备永兴王,再过两月就要去高相家送聘,总要出来采买些好东西。” 他说得轻松,阿七却黯然,心头五味陈杂。 元旻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双目,温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见阿七低头沉默,又说:“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不会对彼此有所隐瞒。” 是应当如此,却也不是什么都能说的,比如…… 阿七默默在心里叹息,沉思半晌后,岔开话题问道:“这些日子殿下行事都带着卑职,有何事需要相助?” 元旻松了口气,展颜微笑:“不必,只需多看多听,留心如何迎送交际便可。” 阿七会意,眼睛亮了几分:“多谢殿下替卑职打算,卑职一定学会这些应酬交际,新朝入仕为官绝不负爱重。” 元旻深深看着她:“你喜欢入仕?” “卑职眼下也说不准,总要试过才知晓,但无论如何总是新的……”她觑到元旻脸色,赶紧收住话头,“卑职承诺殿下的永不会变,只是换一个身份,既能辅佐您、又不负凌云之志,两全其美。” 元旻轻笑一声,不再言语,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 珪山酒楼颇多,且多是三、四层的高大楼宇,虽名称各异,渝安人却都知道城中四分之一的酒楼产业全部姓兰,掌控这偌大家业的是一位中年美妇,人称兰夫人。 兰夫人祖籍灵昌,商户之女,十八年前嫁与珪山兰家长房长子,育有一子秉奕,夫君在族中很是干练。 然天妒英才,兰秉奕尚在襁褓,其父便撒手人寰。尸骨未寒,族中各房男丁已将长房团团围住,各种编排不胜枚举,要将孤儿寡母扫地出门、瓜分偌大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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