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念动——非寻常之念,是他平生最嗤之以鼻的邪念。 他确实魔怔了。 “这身衣服不好看,往后别穿了。” 一语尽,他拨转马头,沐着暖阳和风,驰向巍峨府邸,徒留卫琳琅如梦似幻,云里雾里。 这衣裳不挺本分的吗?究竟哪里不入他眼? ……真是个怪人,华服不行,素衣也不行,合着天底下属他那一屋子黑不溜秋的衣裳是好的,其他的全该卷起扔了烧了。 真祖宗也不带这样作弄人的! 卫琳琅呼出长长的一股闷气,叫宝凝回去给自己烤红薯——口齿噙香,肠胃暖和,气儿方消得下去。 及红艳诱人、焦香入脾的烤红薯在前,容恪那边忽派人来说,让她整备随身物品,明日动身南下,接他远在江陵的祖母、这侯府的老祖宗赴京颐养天年。 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令人猝不及防。 卫琳琅马虎应承着,等人一离视野,忙呼宝凝打听一二。 宝格也一并来回话。 “先前未尝听人提及侯爷的祖母,你们可知内情?”她蹙眉发问。 凑热闹上宝格是头一份的,她人缘佳,与谁也能攀谈几句,纵使来侯府不足三年,然这府里的陈年旧事,她都略知皮毛。 原来,老侯爷是庶出的,只是生母体弱,没熬过月子,死于血崩之症,然后嗷嗷待哺的老侯爷就养在了容恪的祖母容老夫人膝下。 老夫人有亲生儿子,奈何天生不足,三四岁上一命呜呼,老夫人伤心欲绝,从此便成了心病。 久病成疾,老夫人身子一天天衰弱,对抚育老侯爷一事上有心无力,若论亏欠,不免是有的;为此,母子俩之间长久维系着不冷不热的关系。 老侯爷长大成人,弃文从武,随先帝南征北伐,功绩卓著,一跃成为京城顶炙手可热的人物,后欲迎老夫人进京尽孝,老夫人以不适应北边生活为由,一口回绝;老侯爷再四坚持,老夫人再四推诿,便慢慢搁置下来,直到今日——老夫人越发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单靠下人们用心恐多有怠慢,容恪便承父之遗志,亲下江陵接老夫人北上,为其养老送终。 卫琳琅深感唏嘘,有感而发:“竟还有这层关系……” 宝凝亦叹道:“那位素未谋面的老祖宗,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可见造化弄人。” 宝格眉心微紧,撇嘴道:“那老祖宗脾气挺倔的,此行不晓得顺不顺利,但愿耽搁不了太久。” 南方湿热,眼瞅立夏了,如不能早日返还,岂不要被蒸熟了。 卫琳琅却持截然相反的看法。 她的家乡乃江陵府下辖一县,因自幼年丧失双亲,上京以后再未回过,她不是没央求过舅舅舅母,年节时下去父母坟前祭拜,舅舅倒不反对,敌不住舅母嫌往返路远,费人费钱,以各种理由搪塞;那时她看人眼色过活,仅有的钱财皆由人霸占,根本没有话语权,只好任搓任扁。 一年两年积攒下来,足足十个年头,回乡终究成了奢望。 此次江陵之行,无疑雪中送炭,恰恰全了她上父母陵寝前磕头的心愿,当然是呆久些好。 思及此,心情豁然开朗,忙撇开一切,紧顾着整点行囊。 从曹家出来时两手空空,在侯府安顿下来距今,零七八碎的东西添了蛮多,正式整理起来,耗了段时辰。 晃眼夜深,卫琳琅卸下身外之物就寝,两眼张张合合,却是头绪纷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 天蒙蒙亮,卫琳琅搭宝格的手腕登入车厢,座儿上摆着手炉、毛毯,她很用得上。 容恪骑马走在最前头,身形挺拔,目不旁视,耳不旁听。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蔓延至渡口,随后装卸随行物品。 卫琳琅觑脚下的路,仔细下了车,展望周围——口岸停着两艘客船,行人们纷纷踏上靠西的船,靠东的那艘无人问津。 宝格看出名堂,答疑解惑:“侯爷包了那艘船,专供咱们府上使用。” 卫琳琅暗暗吃惊容恪的财大气粗之余,对侯府的富贵有了更具象化的认识。 船分地上地下,拢共三层,下人们在地上一层落脚落脚,卫琳琅、容恪及各自贴身使唤的人,即宝格宝凝逐尘三人,在二层安置。 说来好笑,卫琳琅和容恪的屋子,一头一尾,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是二者唯一的联系,而此等使人啼笑皆非的安排,正出自容恪之口——他和她,仿若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第8章 七荤八素不识抬举的女人。 登船这夜,卫琳琅晕船了,吐个不住,肠胃掏得一干二净,除黄水外再呕不出旁的。 饱受折磨的她,虚虚伏着床沿,面白如雪,却无雪色的晶莹剔透,整张脸由里及外泛青,难看极了。 宝格依然康健,端着木盆,绞了干净的巾子为她擦脸,手巾在手上移动得有多轻柔,眉心就锁得多深:“郎中怎么还不来?真不中用!白领着白花花的银子,用的时候磨磨蹭蹭的!” 才泄完火气,郎中便挎药箱出现了。 宝格竖起杏眼,嗔怒道:“你老再迟些,我们娘子还不知怎么样!” 白胖老郎中连连作揖表示歉意,后移身把卫琳琅的脉象。少顷,娓娓道:“无甚大碍,立时施针,佐以药剂,病症即可减轻。” 卫琳琅那病恹恹的相儿,实在无法使人安心,宝格因再四追问,再四确认,得了郎中笃定的答复后,心才着了地。 送走郎中,卫琳琅一丝力气也无,复歪回床铺里,宝格退下煎药了,是宝凝把被子抚平牵回她身上的。 宝凝满是担忧,喟叹不迭:“这也真是不凑巧,才出发不多远,离江陵且远着呢,您可怎么是好?” 卫琳琅尽力匀出些精力来回应:“哪有那等娇贵,吃过药休息一觉也就不碍事了……” 宝凝乐观不起来,眼见她昏昏沉沉关住 眼皮,蹑手蹑脚挪出门外,不意,正对着碰上了容恪,惊得紧忙屈身问安。 容恪淡声道:“卫家女如何了?” 宝凝堪堪稳住心魄,一五一十讲明情况:“……主要是卫娘子体格弱,晕船也罢,路程又远,没个四五日下不了船,加上连路奔波,只怕要遭一场罪了……” 宝凝偷摸察言观色,发觉容恪的眼色较一开始黯了黯,深远之中又淬有严肃。 宝凝是个守分寸的,情知妄断主子的想法不该有,因之不露声色地收了探究。 “下去罢。”容恪交代。 宝凝略做停留,声色充斥着惶恐:“卫娘子已睡熟了,侯爷待要看望的话——” “我何时说过看卫家女的话?”冷声打断后,容恪抬脚阔步远离。 宝凝半捂嘴,懊悔多嘴多舌,明知去的那位不大中意里面那位,竟还信口开河…… 隔天,卫琳琅勉强进食之际,宝格兴冲冲跑来说:“侯爷给了上好的药丸,娘子快嚼一个!” 宝格的眼亮晶晶的,衬得碟子里那几颗药丸更焦黑了。 卫琳琅带点不情愿,推嘴苦,难以下咽,欲躲开来。 宝凝殷殷规劝:“侯爷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娘子忍一忍吃了罢,于您的病症大有裨益。” 卫琳琅腹诽:莫非他的话是圣旨,送出去的东西是无价之宝,是个人都得听从收受,另要感恩戴德不成? 卫琳琅在闹小脾气,饮粥的劲头也跟着扫光了,放了碗,搪塞一气:“我先时喝过药了,觉着挺好,暂时使不上那般绝世的药,留待往后滋补罢。” 互相看看眼色,宝凝宝格作罢,一个退下找盒子精心包好丸药,一个拧帕子伺候她擦脸。 同在一艘船一条走廊上住着,卫琳琅处有何风吹草动自无法藏匿——逐尘经宝格之口,得知那药转手时什么样,现在仍什么样,没奈何顶着一张苦瓜脸回禀容恪。 这厢声息,那厢笔停。 逐尘不觉凝气,心想坏了,侯爷这表现不大妙啊! 停笔不算,笔尖沉沉嵌入了笔架内。 容恪嗤之以鼻道:“好一个不识抬举的女人。” 逐尘不敢做声。 容恪忽然向后靠去,脊背抵上椅背,森森笑意包裹着声息:“你去告知她,即刻用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若不从——” 逐尘心里打鼓。 容恪加深笑靥:“无甚,你自去。” 逐尘依言前往。 卫琳琅哭笑不得,忍气吞声把那刺鼻的玩意衔入口,咀嚼碎了,借清水吞下。 逐尘复向容恪回话:“卫娘子安静吃了,未曾说旁的。” 容恪稍稍扬起下颌,示意没有逐尘的事了,可以走了。 眼前清净以后,他继续投入公事,笔尖灵动,笔触飞扬,一撇一捺尽显心情之愉悦。 那么软绵绵一个人,又掀得起什么风浪,何足惧也。 容恪大悦,卫琳琅却笑不出来,原单是胃里顶得不舒服,听了一遍他盛气凌人的命令,气息也不畅了,偏无地撒气,唯趁无人在场,只把枕头当做他,一顿捶捏,暗暗咒骂两句促狭鬼后,方红着脸收手。 冷静过后,不由反思失态,脸越发窘得红了,怕引人多心,索性倒头蒙被子装睡。 一连三日,卫琳琅按时服用丸药,病气果真大好,板板正正的屋子是待不住了,有意出来见见海景。 时值正午,碧海蓝天,一望无垠,风光无限好。 卫琳琅看失了神,凭栏回忆往事。 十年已过,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身上京投亲的“臭叫花子”了,现如今,她吃的使的皆是上品,手头上又非同寻常地宽裕,撑足了脸面,如何不算“衣锦还乡”呢? 双亲若在世,定不会怪罪于她“侍妾”的身份的,她是身不由己,他们会体谅的…… 三日后漏夜,船驶入江陵码头,江陵知府率一众官员相迎。 容恪先行一步接见众官僚,卫琳琅则乘车穿行于漫漫长街,最终抵达江陵府衙——夜深人静,容恪不愿惊扰容老夫人,便暂住府衙,待天明再做打算。 府衙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想必是为容恪这座大佛驾临而奔波忙碌的缘故。 及至安置妥当,三更鼓已响,卫琳琅仰望灰黑夜空,感慨睡是定睡不成了,不若看看书打发时间算了。 主要的活儿全赖宝凝宝格打理,她俩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自去铺床歇了。 无人在旁监管,卫琳琅姑且“肆意妄为”一次,拿了书,挑了琉璃灯,出院子里那架秋千上闲坐,灯放在身子一侧,刚好照亮书页。 来得仓促,只携了诗经来。 诗经中,她最喜《关雎》一篇,无他,唯因父亲生前曾一字一句教给她这当中的寓意,彼时母亲端着绣品静坐桃花树下穿针引线,父亲望向母亲,柔情脉脉,母亲也回望父亲,娴静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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