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轻轻叹息:“戏中有狐姬,世间却无。”他拿起文稿,又把《狐姬送婴》看了三遍,目光停在狐姬最后那句话上。 卫柏面上似乎笼着淡淡哀戚之色。顾雁觉得她应是看错了,像卫贼这种滥兴兵祸之人,又怎知晓失去至亲的痛楚,又怎会哀戚呢? 她垂眸掩住伤怀:“逃难时,民女曾见一对夫妻抱着死婴哀泣。后来每每想起,辗转难眠,便写下戏文,祈愿孩子能得玄阳天君护佑,来世能与至亲团聚。” 祈愿孩童来世,也祈愿自己今生。 在旁静候的严义插话道:“十几年前,确有路边饿死景象。但先王颁令养民屯田,如今四方天下已定其三,路旁已不见焦骨了。” 确实,她能一路北上,就是因为卫柏攻下江州后,下令恢复南北交通,还招募流民北上开垦荒地,由官府提供牛和地。许多流民组队北上,她才混入其中。 “但我所见的也是事实,”顾雁提高些许声音,“就在汝平!” 卫柏微微眯眼:“汝平……”他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一瞬翻起波澜,又一瞬恢复静谧幽深。 半晌,卫柏又翻开下一篇文稿。看到大半,他愕然问:“狐姬怎么钟情于鬼手书生了?” 他面露失望,赶紧往后看,再翻文稿,后面却没了。他嘟囔着:“我还以为狐姬和方士有后文,方士为何再没现身?” 顾雁颇觉无奈,最后一篇《狐姬许情》里,狐姬遇到了鬼手书生,不需要方士再出场。但迎着他期盼的目光,她只好硬着头皮现编:“方士见狐姬和书生美满和睦,就自行离开了。” “自行离开?!”卫柏仿佛受到了莫大伤害,他咬了咬后槽牙,“若换成我,必不会暗自离开,放过狐姬。方士去哪了?” 他面色忿然,像微风吹动,湖水又泛起鲜活的波澜。顾雁忽然觉得,这厮果然只是弱冠青年,比她大不了多少。 呵,你还不满意,话这么多!笔给你你来写? 顾雁垂下眼睫,以掩住嫌弃:“方士自有他的去处。” 卫柏吁了口气,翻了翻手中三篇文稿,显然意犹未尽。他倚起凭几,手撑额角。片刻,他弯眼一笑,看向顾雁:“住进府里,三天一篇,只给我看。” 石雕般的严都尉看了颖王一眼。 顾雁愕然一愣。 住进……颖王府?! 给她最讨厌的卫贼,写她最喜欢的戏文?! 不! 还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好讨厌。顾雁飞快思量着该如何拒 绝,却听门外又传来一道声音:“殿下,今日奏疏已整理好,请殿下过目。” “拿进来。”卫柏将戏文放回案上。 屋门被推开,一名男子手捧一盘文书,脱履入门。那人年过而立,面如冠玉,长眸似狐,颌下长须飘然若仙。他进门瞥了一眼顾雁,将托盘放到卫柏面前。 “殿下,她是……”男子看向她。 “容娘,擅写文章。孤想让她侍墨。”卫柏拿过一卷文书展开,刚看几眼就拧起眉,“不知所云!”咚地一声,他将文书扔到地上,“从云,令他们以后不准再写废话!” 他语气嫌弃,面色冷厉,与方才目光璨璨期盼后文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顾雁忽然有些恍惚,不知哪个才是卫贼这厮的真面目。 “遵命。”男子恭敬应下。他捡起文书时,顾雁无意一睹,纸上落款是征南将军。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冷冷望来,精干有力的目光颇有震慑意味。 顾雁忙垂下眼帘。 方才卫柏唤“从云”,她就觉耳熟,这时忽然想起来,他竟是陶羽陶从云! 辅佐两代颖王横扫诸侯,号称“鬼谋之士”的颖军军师,诡计多端天下皆知! 她暗暗揪紧衣袖。面对陶羽,更不能掉以轻心了! “你还没应我。”卫柏已在看下一道文书。这句话,是在对她说。 顾雁早想好了推脱之词,刚要开口,却见卫柏打开案上一个锦盒,从好几方印玺中拣出一个,盖在文书上。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钻进脑中。 颖王把持朝政,架空齐帝。各级官员奏疏和军报都会送到他案上。如果她接近卫柏,不就能探到母兄下落吗?! 想到这,顾雁心底猛然窜起一团火,浑身都隐隐颤抖起来。而她面色依然温婉,只颔首道:“能得殿下赏识,民女感激不尽。” 卫柏淡淡一笑:“明日进府自有人安置。叔仁,派人送她回去收拾行装。” “是。”严义应道。 两人退到轩阁门外,严义遣了一名侍从送她出府。他们辗转出府,来到一道侧门外,已有马车在此等候。 顾雁正待上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唤。 “容娘子稍等!” 她回头,见两名侍从各捧一个瓷盘疾步追来。一人捧的盘里放着几瓣切开的梨,另一人捧的盘上搁着一双木箸。 顾雁疑惑不解。侍从道:“殿下说,忽然想起府中有株梨树,是六年前手植。正逢时节,盼以此梨,稍宽狐姬之哀情。” 哀情……顾雁一怔。 记得张月刚看到这几篇戏文,直呼真是惊险奇诡,狐姬法术高强,用戏台机关展现出来,肯定大受欢迎! 只有卫贼,看出了狐姬的哀情…… 侍从把瓷盘举到她面前,顾雁只好拿起箸,随便捡了一块。刚咬一口便汁水迸开,梨肉甜脆得过分。 “多谢殿下,”顾雁吃了一口,便放下木箸。她毫无胃口吃梨,更何况是卫贼的梨,却也接过瓷盘,“我带回去吃,明日把盘还来,可否?” 食物不能浪费,分给张月吃算了。 另一名侍从道:“这是殿下赠与娘子之物,娘子怎样处置都好。殿下说还有很多,娘子若喜欢,明日再吃。” “倒也不……”顾雁想了想,换了句话,“还请转告殿下,比起甘梨,狐姬更盼方士之药。”
第7章 另一边,西园书阁。 侍从回报完毕,恭敬退出门外。 卫柏手撑额角,自顾琢磨:“她这般说么……” 半晌回神,忽见陶羽和严义都在诧异地望自己,他当即恢复正色:“从云,汝平郡的典农中郎将是程恭吧。” 程恭,尚书仆射之长子,程二公子的长兄。 “是。”陶羽收起颖王刚看完的文书,“殿下为何突然问起他?” 卫柏只道:“你悄悄去大司农署,查看两年前汝平郡的粮账,但不要被旁人瞧出端倪。” “遵命。”陶羽想了想,忽问,“殿下,此女是何来历?臣觉得……她行止有些可疑。” “她是江州流民。”卫柏又翻开一卷文书,随口应道。 陶羽愕然:“殿下为何突然要她侍墨?” 卫柏目光一停,似是陷入悠远思绪。 “陶从云,”严义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主公在先王灵前守夜时,曾遣退他人,抚琴吟唱了一夜?” 卫柏眸中浮起伤怀。他盖下印玺,接过陶羽递来的下一卷文书。 “当然记得,那时只有你我听见。”陶羽问,“怎么了?” 昨日陶羽不在,严义复述了文会情形,又道:“灵前奏乐唱歌这种话,谁能想到?谁又敢说?偏她说出来,与主公所悟的先王遗愿,不谋而合。” 陶羽越发惊讶:“难道她故意写错字做局,以接近主公?但这也太冒险了!” “所以,”卫柏垂着眼帘,修长手指轻敲纸张,“孤想查清错字的真相。” “末将交给梁城令去查了。”严义补充。 “哦对,”陶羽想起来,抽出一封文书,“梁城令刚呈上了卷宗。” “念。”卫柏瞥了一眼,又继续看手中文书。 陶羽打开卷宗,念道:“臣昨日接令,深感惶恐,当即亲率府卒严审,于一日内……” “念结果。”卫柏打断。 “是,”陶羽忙往后看。很快,他继续念道:“东文书肆佣书人史六,自白伪造书册错字,只为驱赶另一名佣书人,名唤容娘。盖因她来后,前人渐失重用,常聚众非议。他亦深感不满,故生此念,筹谋许久后,终遇良机。经臣严审,众人供认不讳。按齐律,首犯当笞一百……” “给我看看。”卫柏抬起头。 陶羽连忙奉上卷宗。卫柏接过迅速浏览。那人如何盗书,如何仿造都写得清清楚楚,与昨日容娘自辩之语都对得上。最后,梁城令对此人妄改殿下诗句,书肆竟有如此疏漏,抒发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愤慨,并下令查封了书肆。 卫柏扔下卷宗,斜身倚向凭几。 “看来并非是她故意设局……”他手撑额角,开始琢磨,“那她情急之下解先王遗诗,是怕被赶出梁城?” 旁边二人知道主公在自语,没有答话。 “她怎知那番话会让孤消气?万一孤更生气呢?”卫柏眼里亮起粲然光彩,“她既能解先王诗句,抄《西园集》时,必不赞同书中品评吧。” 来了,又来了,一旁的严义默默摇头,主公那股莫名其妙的兴致又来了。昨日他送完容娘子返回木樨阁,见心情转好的主公,正让在场士人评议《西园集》。 他进门时,主公刚好在问中书郎:“这首短诗于孤九岁时所写,可当得神品?” 中书郎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迟疑许久才开口:“臣……臣以为当得。” 主公转头又问侍中,炯炯目光满含期盼:“卿以为呢?” “臣以为……”侍中咂摸片刻,拱手道,“此诗清丽隽然,短小精巧……呃,以殿下作诗年岁实属难得……呃,臣以为当得。” 主公笑了笑,又问遍全场,听遍支支吾吾、绞尽脑汁的回答。他眼噙笑意,欣赏着士人们坐立不安的模样,又道:“叔仁,你说。” 严义挺立在旁,朗声道:“末将就能看懂主公这首诗,反正跟小时听的儿歌差不多。” 其他士人一愣,这首诗简单直白如乡野儿歌,大家心里都懂,但果然只有严都尉会直说。颖王听罢朗声大笑,命人收了《西园集》,叫众人散去。 严义收回思绪,瞥向眼前的主公。 此刻,卫柏狭长的眼眸微微弯起,浮出一丝玩味神情:“孤今日见她,本想试试她还会做甚。果然未令孤失望,她竟在孤身后拔簪。” “她想刺杀殿下?!”陶羽震惊。 “某觉得……”严义轻咳一声,“她确实更像在刻意接近主公。”见陶羽疑惑望来,严义摊手,“宿卫看到,她让主公帮忙拿簪,还在主公面前挽发。” 卫柏又拿过一卷文书。池边那一幕掠过眼前,他眸色一暗:“派人去江州鄢氏老宅,查查容娘的底细。” “是。”陶羽蹙起眉,“但江州路途遥远,就算快马加鞭,来回也至少一个月。查清此女底细前,殿下万万不可被她美色所诱,将其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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