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一冒出,就像破土而出的幼芽肆意疯长。 心脏开始突突直跳。 她迅速扫视周围,石径十丈外的尽头坐落着一间轩阁,周围除了假山池塘,再无别人。卫柏在前毫无知觉,真是天赐良机! 可她刺杀后还能全身而退,再找母兄吗…… 不不不! 若母兄知道她错过这样的机会,定会斥她糊涂。只要除掉卫贼,她走不出颖王府又算什么! 无数念头顷刻闪过,顾雁盯着他的后颈,缓缓抬手。 还有八丈左右,就要走出小径了。 她的手摸到耳旁。 就是现在! 顾雁眸里闪过决绝,拔出发簪! “你……”卫柏忽然转过身来。 他声音温和,却如一道惊雷,炸得她脑海一嗡! 卫柏回头,却见她手扶发簪,一头青丝如黑瀑般倾泻而下。池塘风起,青丝飞扬,拂过她的倾城容色。他不由得一怔。 顾雁交握双手,俯首盈盈施礼:“民女头上发簪忽然松落,还请殿下见谅。” 卫柏微微敛眸,她正紧捏着那根木簪,捏得指腹发白。 “无缘无故,发簪怎会松落?”他的目光浮起寒意。 顾雁看向他,眼眸清涟如水:“今日出门匆忙,未仔细挽发,故发簪松落……不知殿下方才想说什么?” “你是江州人吧,”卫柏盯着她缓缓道,“说话总是温言软语,与那些江州人一样。” 顾雁心中咯噔一响。 唉,乡音就和喷嚏一样,总是藏不住。她暗自吁了口气,竭力保持着面色平静。 他继续道:“又会识文断字,何以成为流民来到梁城?” 她就知道,又懂研墨又解诗,却自称孤女流民,实在太不合理,这厮定会疑心。 来自被颖军覆灭的江州,又在他背后抽发簪,怎么看都很可疑。 此刻卫柏看她的目光,已然寒凉彻骨。 不过她刚进书肆时,就编过一套说辞:“我幼时被卖进江州鄢氏老宅,幸得鄢老夫人垂爱,在她身边学会识字读书。松枝研墨之法,便是她所教。老夫人仁慈,后来见我常思念亲人,便让我循着身契上的线索出府寻亲。谁知我路上遇到人牙子,被打晕醒来时,已被绑上来梁城的船。我苦寻机会终于逃走,却也沦为流民,只能留在梁城讨口饭吃。” 北上之路自是千辛万苦,却与谎言截然不同。她自小习书研墨也不假,然而教她的慈爱之人却是娘亲。但无论他信不信,都没法立刻核实。鄢氏是江州名门,老宅远在江州山乡。老夫人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几年前就病逝了。 “既如此,逃走后怎不回江州?”他徐徐又问。 以前赵管事也问过,她自有应对。 顾雁柳眉微蹙:“梁城与江州相隔千里,路上还有流寇出没。我怕再被掳掠,故迟迟不敢上路,只得先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卫柏垂眸,目光划过她紧捏发簪的手,绷直的肩背……又落回她青丝半掩,烟雨含愁的脸。 顾雁抿了抿发干的唇瓣。 以前兄长说她样貌最能骗人,别看长得温婉柔美,其实脾性勇烈如虎。眼下刺杀不成,气血上涌的念头散去,她脑中又恢复了冷静。此刻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绝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她是临江侯顾麟唯一的妹妹,顾雁。 但卫柏的目光,仿佛能洞穿所有秘密。她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后果难料的危险。眼下就算装模作样,也得尽快把他唬过去。 “民女这就重新挽髻。可否请殿下帮我暂拿发簪?”顾雁双手奉簪,缓步上前,任心脏突突乱跳。 卫柏接过发簪,捏住轻轻一转,是一根市集上常见,雕工也寻常的柳叶形木簪。 顾雁挽起青丝,露出粉白如玉的脖颈。她一手托住发髻,一手朝他伸去:“多谢殿下。” 他将木簪递回。她拿走时,簪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留下若有似无的痒。卫柏眸色暗沉下来。他猛地攥紧木簪。顾雁拿回一半,木簪忽然纹丝不动。 她疑惑看去。卫柏俯首望她,幽幽说道:“狐姬接近方士时,也是请他帮忙,取回被风吹走的面巾。娘子编的好戏看过一次,再看一次便没了新意。” 顾雁一愣,这是把她比作狐姬,在蓄意接近他? 也行……至少骗过去了。 等等,他怎知《狐姬夜游》的内容,还知道是她所编? 啊,定是严都尉说的…… 顾雁压下讶异,垂眸说道:“既是好戏,便经得起一再上演。” 他们隔得近。她发丝上的淡淡皂香扑进卫柏的鼻尖。他的瞳仁里,映入她美得倔强动人的脸。卫柏失笑,沉声又道:“可惜狐姬被看穿了真面目,被方士追杀得狼狈不堪。” “至少她成功带走了丹药。”顾雁抬眸与他对视,忽然滞了呼吸。 这厮一笑,眉眼微弯,一派俊逸端雅的君子之相。可惜这样好的皮囊,里面却是窃国之贼的黑心肠。 “只因方士看见狐姬救婴,对她起了恻隐之心 。“卫柏挑了挑眉,眸中寒意散去。他深深看了一眼她,松开了手。 顾雁轻轻一抽,拿回木簪。“多谢殿下。”她羞怯一笑,将木簪插进乌发挽就的垂云。她一笑,烟雨含愁的面容顿时雨过天霁,恰如绯霞晨曦一般光彩动人。 卫柏的目光像被什么一烫,连忙移开。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面色,转身前行。 吁,终于不看她了! 顾雁松了口气。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他借戏文含沙射影,话里有话。方士因狐姬救婴而起了恻隐之心,不再追究盗药一事。那他自比方士,又是因为什么,不再细究她拔簪呢? 她一时没想明白,也不知这厮为何突然召她进府,难道就是为了问她的来历? 忽然,右边假山背后传来极细微的“咔嚓”声响。像有人在厚厚的泥土上,踩断了几片落叶。 顾雁身子一僵。 是了,假山后有树林,卫贼府内怎可能没有宿卫,他们都在树林里没现身。还好没动手,兴许发簪还没插进他脖颈,就被宿卫的剑削断了手。 脊背骤然涌起一阵寒意,她暗地吁了口气,提裙疾步追上卫柏。 清风徐徐,波光粼粼。 这次卫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他们走出池边小径,来到那座轩阁门前。茂密树林中忽然走出几名侍从和宿卫,匆匆上前,为卫柏推开屋门。 他撩袍进屋,其余人皆等在外面。顾雁在门外侯了许久,屋里终于传来一声:“进来。”旁边侍从抬起手,示意顾雁进门。她刚脱履入内,屋门便在身后关上了。 阁中有数间房屋相连,氤氲着淡淡香气。除了最外间的一扇屏风,四周墙边皆是格架,堆满密密麻麻的书册。房间最深处,卫柏已脱下朝服高冠,倚着凭几坐在案后。他换了一身月白色深衣,髻上只挽着一支简单的青玉簪。一缕轻烟自案上博山炉中袅袅升起。 顾雁一眼睹见,《狐姬夜游》的文稿正摊放在香炉旁。
第6章 文稿怎么在这…… 顾雁趋步上前,准备伏拜,却听卫柏说道:“坐吧。”他望向她脚边:“可以用它。” 一个三尺长的软囊摆在她脚边,士族坐时常用此物垫腰。顾雁愣住,没注意卫柏睹了一眼她的腰,又移开了目光。 平时卫贼召见臣属,还会体恤地准备软囊? 顾雁心中生疑,忙盈盈施礼:“多谢殿下。”坐下后靠着软囊,后腰确实舒服了许多。她安静等他发话,但忍不住一直瞄着案上文稿。 见她目光所及,卫柏拿起文稿,温和道:“《狐姬夜游》虽是杂戏,文采却不输许多士人文赋。” 顾雁愕然:“殿下看过文稿?” 卫柏失笑:“不明显吗?” 啊,这厮一副嫌弃神情,好欠揍啊! 顾雁压下恼意,又有些诧异身为颖王的卫贼,会说这种话。 “民女没想到,殿下会看杂戏戏文。毕竟以民女所见,高门士族都看不上这些。” 卫柏笑了:“那你写戏文的本事,也是鄢老夫人所教?” 说到这,一些江州往事浮上心头,顾雁怅然摇头:“小时候,我在市集看到志怪传奇的话本,很喜欢,但只能攒钱买回去偷看。因为一旦被……” 她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娘亲:“被鄢老夫人发现,就会被责怪。老夫人是名门之后,家学深厚,素来不喜这些。那时我也想写,但不敢写在纸上,只能在心底天马行空,暗暗编排。” 娘亲眼里,戏文和话本都是末流俗物,决不能碰。虽然她一直纳闷,都是文章,它们与经学诗赋有何贵贱之分呢?但久而久之,为了不惹娘亲生气,顾雁还是小心为上,只偷偷看。 也就是来梁城后,她在库房里写戏文排遣郁闷,被老管事看到,把她荐给戏馆张娘子。她又才发现,原来戏文还能卖钱……等等,她在想什么! 卫贼在查问她的来历,怎能一时伤怀就情不自禁说这些! 警醒点! 顾雁赶紧回神,收起怅惘:“所以民女乍听殿下称赞,受宠若惊。” 卫柏淡淡笑了笑:“可惜写出这般好文章之人,却埋没在书肆里,日夜誊抄别人的书。” 顾雁怔住。卫贼……说它们是好文章,还可惜她没多写几篇? 这时,门外传来严义的声音:“主公,末将已取回另两篇戏文。” “拿进来。”卫柏道。 顾雁回过神来,心下诧异严都尉也太快了。 只见军士脱履入内,捧着两卷纸稿趋步上前,递给卫柏,又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退到一旁站好。 卫柏挑眉:“梁城令关了书肆?” 看来严都尉听说了她的遭遇。顾雁应道:“嗯。” 卫柏没再说话,展开手中文稿。须臾,他眸色一亮,脊背微微挺直,认真看起来。屋里陷入寂静。严义像一尊石雕纹丝不动。顾雁安静等着,暗中打量起卫柏。 他缓缓扫视文稿,瞳仁里泛着璨璨神采,好似燃着星光。看着看着,卫柏眼眸弯起:“原来父母不是故意丢弃孩子。” 第二篇戏文里,狐姬治好婴孩,又帮他找到了父母。原来,那对夫妻一家逃难时,他们饿极昏倒在路边,孩子竟被野狼叼去山林。幸而遇到狐姬,野狼丢下重伤的孩子逃走。那对父母醒来后在附近苦苦寻找,终是一家团聚。 她暗暗惊讶,文稿还真是买给卫贼看的,他竟会看杂戏戏文?《西园集》里都是诗赋骈文,根本看不出来他喜欢看杂戏。 “焦骨盈道,号泣回响,豺虎四伏,山林不复清幽。”卫柏喃喃念着,一时出神。在这篇《狐姬送婴》里,狐姬说完这句话,便翩然隐入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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