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在太师椅上,耳边响起御医临走前的话语,嘴角止不住轻抿。 御案上搁着一本书,边上是烛台,琉璃做就的灯罩里,火焰止不住地跳动。火光映照在皇帝英挺的眉眼上,明灭不定。 夜盲之症...... 皇帝仔细回想着同那小姑娘的相处,从第一次见面,到之后太液池畔再次相遇,再到后来她在船上睡着,他去瞧她,两人互送荷包簪子...... 一点一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反复在脑海中翻涌。 彼时并不在意的一些小细节如今却那样清晰,比如: 她瞧他时,总是喜欢先眯一下眼睛,眼珠子在空中转动几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才会将视线落到他脸上。 即便如此,大多数时候,她仍旧不会注视他的眼睛,同他的视线总有偏差。 他那时并不放在心上,只以为她是在害羞,不敢同他对视,毕竟女孩子家那样同他私会已经是不妥,矜持一些实属应当。 再比如,那日他叫她早些到玉熙宫来,她明显怔愣住,而他却并不以为意,现如今想来,她当日定然在奇怪他为何说这个。 还有,她从未唤过他皇爷或是陛下,称呼他都是用‘您’。 这个‘您’可以是他,同样也可以是旁人。 ...... 皇帝抿着唇,‘啪’的一下将书阖上,眸子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一桩桩一件件,明明这样多的破绽,却被他全然忽略。 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个小姑娘从头到尾。 都不曾真正瞧见过他真实相貌。 既然如此。 皇帝微抬了眼。 她究竟将他认成了谁? 宁王。 他的儿子。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她是太后找来给宁王相看的,同他私会,讨好他,合情合理。 小姑娘没有撒谎,也没有胆大包天心怀鬼胎,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自己认错了人,交错了心。 一股难言的烦闷从皇帝心头升起,他再次翻开面前的书,身子倚靠在座椅上,微蹙了下眉头。 “殿里什么味儿?” 一个随堂太监从外头进来,跪下道:“回主子,是主子惯常用的龙涎香。” “撤下去。” 随堂太监愣了一下。 皇帝往日从未嫌殿里香气重,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动作麻利地将殿中紫檀桌上那尊金丝珐琅香炉抱出去,走到外间,正碰见掀帘进来的王植,冲他暗自摆了摆手。 王植见状,心中已经了然,示意他出去,自己端着鲜莲子汤进殿。 “主子,尚膳监新做的,求主子尝个鲜。” 皇帝唔一声,却只是坐在那里不动,眼睛仍盯着书。 王植斟酌半晌,说:“沈姑娘未曾欺君罔上,太后,还有皇家的颜面算是保住了,主子该高兴才是。” 皇帝闻言,抬眼瞧他,王植连忙垂下头去。 是啊,一切皆是一场误会。 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晓,包括沈氏本人。 只要他往后将两人之间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便皆大欢喜。 她照旧还是太后看中的王妃人选,而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她未来的阿公。 皇帝垂了眼,半晌,问:“她叫什么。” “沈荷回。” 本应是封妃那日,红被翻滚、床榻间缱绻时唤的名字,如今听来却这样陌生,同那些面容模糊的宫人秀女没有任何区别,掀不起一丝波澜。 “告诉宫正司,往后仔细教沈氏规矩,叫她别没事到处乱跑。” 面无表情吩咐完,皇帝这才终于垂了眼,将手中书放下,对王植道:“端过来吧。” - 却说荷回被人送回去后,可把姚朱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在外头犯了什么事,后来听闻是她风寒又起所以晕倒了,这才放下心来。 在床前守了一夜,到了翌日晌午,床上人才悠悠转醒。 姚朱起身,去端饭来与她吃,回来时却见荷回正坐在床上哭。 这位姑娘哭起来可与旁人不同。 寻常人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不一样。 睁着两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两只手在床上扔沙包玩儿,一边扔一边从眼眶里不停流泪。 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只怕早当她是鬼上身了。 姚朱见荷回哭的次数不多,一次是荷回刚进宫那夜,因为动静太大,惹得她以为殿里闹了耗子,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姚朱将荷回的沙包收了,坐在榻上问:“姑娘身上还是不舒服?” 荷回木然摇头,看向姚朱,道:“姚朱姐姐,我要死了。” 姚朱脸色一变,捂住荷回的嘴,说:“姑娘慎言,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荷回说真的,“宁王说我犯了罪,要诛我九族。” 说着便将那夜在雨花阁附近耳房内发生的事告诉了姚朱。 姚朱听罢,满脸差异:“姑娘病糊涂了。” 她摸了摸荷回的额头,道:“小爷当日天没黑,便提前被人给叫走了,听说是姚女史不小心崴了脚,叫他去看。” 小心觑了眼荷回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接着道:“哪里又有天黑了去威胁您,要治您罪的功夫呢。” “再说了。”姚朱道:“这宫里能下诛人九族命令的,只有皇爷,便是太后也不成,小爷他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荷回闻言呆呆的,喃喃道:“是我睡糊涂了?产生了幻觉?” 愣了愣,摇头道:“不对,我记得,确实是宁王,他吓我,他还......” 想到什么,急忙拉开自己的左袖,将左手腕递给姚朱瞧:“他还拉着我不放,你瞧。” 姚朱道:“姑娘的手腕是昨日不小心摔倒,被小太监拉的。” 颇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荷回:“姑娘的额头还有些发烫,奴婢去给您端药来。” 说着,起身出去。 屋里只剩下荷回一人,静悄悄的。 荷回已经不哭了,坐在榻上,愣愣出神。 是她病糊涂了?可为何感觉这样真实? 她仍清楚记得,宁王在她耳边说话时的语气,那样骇人,可怕。 可姚朱却说,自己根本没去过什么耳房,也没见过什么宁王。 她看着自己左手腕上那一圈青紫,抿起唇。 当真如姚朱所说,是自己病出幻觉了吗。 荷回陷入迷惘。 - 这一回荷回吃的药很有效,不过几日功夫便已经大好。 因为自己是在太后皇帝宴请诚益夫人的宴席上晕倒的,属于失礼,于是刚能出去,便前往太后 宫中谢罪。 索性太后没怪罪她,反倒拉着她手说了好些话,“都是底下的人不顶事,你病没好透也没告诉我,倒叫你出来受了这样一场罪。” 荷回连忙道是自己之过,与他人无关,被太后拍了拍手背,“好孩子。” 之后皇帝来请安,荷回心中一惊,连忙起身,退到一边。 皇帝进殿来,像是没瞧见她似的,同太后说了些话就走了。 荷回暗自猛松口气。 她觉得奇怪,明明自己幻觉里要诛她九族的是宁王,怎么皇帝一靠近,她心跳得这样快? 多半是父子太过相像的缘故,她在梦境里把宁王当成皇帝了。 他走后,李元净终于缓缓来迟。 见着他,荷回倒是平静得很,她暗暗捂着心口。 真是怪事。 太后同宁王说了几句家常话,嘱咐他好好跟着老师读书,李元净应声称是,眼瞧着要走,太后对荷回道:“去送送你们小爷。” 荷回愣了一下,应是。 李元净起先不乐意,不知想到什么,换了脸色,竟主动等起了荷回。 荷回受宠若惊。 要知道,往常宁王一个眼色都懒得赏给她,今儿却破天荒等人,怎不叫人稀罕。 走到外头宫墙下,荷回主动问宁王:“不知姚女史的伤怎么样了?” 见她主动询问,宁王似有些意外,然而转身便将神色恢复如常。 “好些了。”顿了顿,又道:“你呢,你的病怎么样了,可真大好了?” 真人菩萨! 宁王今日竟主动大白天关心起她来了! 荷回不知怎么的,竟当真有些感动,往日在夜里,瞧不见他的时候,这人才稍稍和气温和一些,一到白天,照旧换张脸不理人。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此刻正是拉进感情的好时机。 荷回缓步走近李元净,仰着脑袋,学戏本子里的勾人模样。 “劳小爷记挂,本是不能好的,可妾实在想快些见到小爷,就好了。” 柔柔怯怯,不胜娇羞。 两人此时恰好站在月洞门前,而不远处的长廊上,皇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第14章 “皇爷您被女人耍了!”…… 竹影斜斜,浮光在红墙上晃动,少男少女衣襟鲜亮,恰如三月春桃,凑在一处说悄悄话,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皇帝的目光只稍稍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开视线。 荷回这厢正为自己能如此利索说出这样酸牙的话而感慨,冷不丁察觉到身后不对劲,下意识回头。 只见眼前花影闪动,竹叶苍翠欲滴,远处长廊幽深,如彩带一般蜿蜒盘旋,里头空无一人,只有竹帘在清风里微微晃动。 荷回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有些奇怪,疑心自己是不是病还未好透,竟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那一瞬间,她竟恍惚有种错觉。 方才有人在那廊庑上,盯着自己。 或者说,盯着自己,和宁王。 这念头太突然,好似真的一般。 看来回去需得叫姚朱找医婆来,再开一副安神药才成。 正怔愣间,荷回蓦地想起宁王还在,急忙回头,不好意思地对宁王笑了笑,仍旧是方才那副娇怯模样,望着他。 李元净倒是全然未曾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被她方才那一番话语给惊着了。 这柴头是哪里学的这一招,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记得她刚入宫之时,胆子比耗子还小,对着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好些了,也是木呆呆的,无趣的很。 没成想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开窍了。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改不了一身的乡气,同他的司司有云泥之别。 还是要把她赶出去才成。 李元净思忖片刻,告诫自己不能心软,顿了顿,努力弯起唇角,笑道。 “是吗,如此说起来,姑娘好起来,倒是我的功劳了。” 这句话被他说极其轻缓和煦,倒有几分皇帝同荷回私会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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