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自腰间锦囊取出一张信笺,伸臂展于赵浪兴面前:“赵卫长统领武卫多时,便劳烦你替本巡使宣读此信。” 赵浪兴睁大鼠眼看向笺上内容,愣愣接过,赫然见笺上首行题着“西市武卫管治条令”一行端方大字。 这是要给他们下马威来了? 他咽了咽口水,还未宣读便觉口干舌燥,怔了片刻,听到凌月喝令一声:“读!” 他绷直身子:“西、西市武卫管治条令……” “大声点!” “西市武卫管治条令!” “接着读!” “条令一,西市武卫必须于辰正开坊之后履职驻守及巡市……不得赌博醉饮……渎职者,笞,笞二十。” “什么?!”武卫门惊愕相望,一片哗然,喧沸的议论声全然盖过赵浪兴的声音,毕竟这第一项条令所禁的,就是他们近来的日常。 “当————!!” 凌月持棒敲击在挂于中庭槐枝的铜锣之上,坚声喝道:“肃静!” “不听令者,立笞二十!” 她傲然立于落槐前的高台之上,凌厉目光掠过一众武卫,四周即刻噤声,沈夜亦将目光凝在她的脸上,听见她坚定地道:“接着念。” 赵浪兴于是收回踟蹰的目光:“……条令二,西市武卫需以身作则,严守西市交易规则,不得凭武力职权欺压西市商客,不得强占商客财物货品……违令者,笞……三,三十。” “向巡使举报实情者……记功擢赏。” 武卫中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好似被人猛地扯下了遮羞条布,神色皆又复杂几分,左瞥右瞟悄悄交换着眼神。 这位女巡使明明才刚上任,却好似对他们平日在西市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实在不能不让他们惊愕。 莫非,她事先调查过他们? 凌月立于中庭高台,将武卫们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冷肃的面上流露些许嘲弄。 “条令三,西市武卫实行互铨奖惩新制,”赵浪兴读到此处疑惑一顿,又接着念道,“每半月铨选一次,由各武卫互铨,得最多认可的武卫——可授新任武卫长?!” 赵浪兴不敢置信地望向凌月:“凌巡使,这,这不好吧……属下一直任西市武卫长,从未听说还要经过另外铨选……” “那你现在便听说了。”凌月轻轻一笑,语气磐石无转,“武卫长自然应当由武卫中最受爱戴敬畏者担任——还是说,你没有自信能得到诸位武卫的认可?” “这……” “接着念。” 官大一级便如悬颈之剑,赵浪兴伸缩皆是一刀,不得不从:“得到最多纠劾的武卫,需于西市中庭公开检讨。” “条令四……” 笺上条令尽数念完之后,所有武卫皆如霜打的茄子,愁云惨淡,全然不似先前那般嬉笑逍遥,相反,凌月则是春光满面,神采飞扬。 四面围观的商贩见此亦纷纷面露惊异,听到最后,一张张沉郁的面庞皆跃动起欣喜之色,看向凌月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几分崇敬。 “条令既已宣读完毕,便劳烦诸位武卫兄弟有序归位,各司其职。” “该驻守武侯铺的便去驻守,该巡市的便巡市去吧。” 武卫们稀稀拉拉应了一声,往四方散去,赵浪兴面色阴郁地站在原地,见凌月回头,急忙换上一张笑脸,正欲出言,却见一名矍铄老者自人群中迈步上前,恭敬地对凌月拱手:“凌巡使。” 赵浪兴定睛一看,认出此人是王溪药铺的掌柜王溪,因年逾古稀而身体强健,便成了自家药铺行走的金字招牌,客源充足稳定,能捞的油水也多。 凌月循声回过身来,望见来人,很快忆起老者的身份,正是龙门宴那日她来西市购置医书时看店的王掌柜。 她笑着应了一声:“王掌柜,是您唤我么?” 见凌月还记得自己,王掌柜稳健的身形颤了一颤,连忙俯身,双手捧上一个紫色丝囊朝前一拜。 “凌巡使!此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巡使大人大驾,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原谅小人的无知。” 他诚惶诚恐地将紫色丝囊递到凌月面前,如递出什么烫手山芋:“请您看看,那日您交于小人的紫囊还保存如新,老夫未敢擅用,还请巡使大人收回此宝。” 凌月面色微怔,一时讶然无言,她才刚刚让赵浪兴宣读完管治条令,断断续续花了两刻之久,而王溪药铺位于西市东北,行至西市中庭不消一刻,王掌柜既已在此,便说明他已听到方才条令,若有没听到的,见此阵仗约莫也会问询四周围观的商户。 可方才条令内便已提及西市武卫不得强占商客财货之语,张掌柜却依然上前归还紫囊,这便昭示他的心中仍然没有尽信她方才条令。 凌月坚定地将递物的手往后轻轻一推,温声道:“王掌柜这是哪里话,当日凌某未带足银钱,囊中羞涩,以物易物是天经地义,怎能让您归还紫囊,做亏本买卖?” “您这样可折煞凌月了。” 望着凌月诚恳的神色,王掌柜目中有些不敢置信,他矍铄的面庞有些动容,却依然朝前递了递紫囊。 “当日,当日是小人眼拙,凌巡使既为西市长官……庇护我等小商小户,我等便不该收凌巡使的财物才是……” 凌月心中低叹一声,不免有些愤慨,她可以想见王掌柜如此坚持归物的缘由——大抵是因平日被西市千羽卫武卫们揩油欺压久了,对西市官兵的信任已跌至谷底,唯恐她这位新上任的巡使亦是一丘之貉,会记恨为难于他。 尽管她方才已经以新条令公然整顿西市武卫,可谁又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沽名钓誉的作秀? 西市问题由来已久,想要重筑商户对西市官将的信任,只靠只言片语远远不够,她还需付出十二分的实干努力。 于是她再次坚决地将紫囊推回,轻轻拍了拍那如叶脉般虬曲辛劳的手掌:“凌月今日既为西市长官,便更应当以身作则,严守西市交易规则,为西市商客多谋福祉,这紫囊凌月必定不会收回。” “请您放心,凌月自当竭尽全力,让西市变得愈来愈好。”她声音沉着,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信,王掌柜紧紧注视着凌月,深邃浑浊的双目迸发出点点亮光,心下万般感叹,几乎要留下热泪来。 西市苦武卫酷吏久矣!如今竟能迎来一位将百姓揣进心头的好官,这实属难得的幸事,怎能不让他感怀兴叹! 他万分珍重地将紫囊收进怀中,长揖再拜,声音有些沙哑:“多谢凌巡使体谅小人,西市能得凌巡使坐镇,实乃幸事。” 王掌柜千恩万谢才辞别回铺,凌月望着老者轻快奋发的背影,唇边不禁浮现一抹笑意,未有留意旁侧赵浪兴阴沉如夜的脸色。 思忖完接下来该尽之事,凌月觉察有一股目光紧凝在自己面上,移目望去,便见身侧已只余一人,凝神长长注视着她。 ——是沈夜。 他对着她展颜朗笑:“凌巡使方才气势如虹,威严赫赫,若不是亲眼所见,沈夜实在很难相信,那些慷慨陈词竟出自一位年方十七的女子。” “哦?”凌月略一挑眉,敛了神色,“年方十七如何?女子又如何?” “凌月参加武举入仕,正是要让天下所有男子都知道,女子亦不输男子分毫。甚至,还胜过不少。” 凌月面色严肃地望着微怔的沈夜,忽而莞尔,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不瞒沈巡辅,再过三日我便年满十八了,所以还是沈巡辅谬赞了。” 她踱步至他身侧,歪着头道:“如何?我方才装得可有你说的那般气势如虹,威严赫赫?” 沈夜垂眼一笑,片刻才方抬眼,眸中含着一贯的热意:“装得很像,沈某都快被吓住了。” “沈某为何就没有这般气势,平素便只得逆来顺受,”他自嘲一叹,倏而俯身热切地凝视着她,“凌巡使是如何练得这般威势,可否提点沈某一二?” 凌月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道清影,如何练得这般威势的呢,是十二岁那年于风雪中见他逼退昏官走狗,还是延喜门外因冒失而小心翼翼仰望他疏冷眉目? 亦或是龙门宴上见他如披银月,声声诘问“身为女子何错之有”? 他的每个侧影重叠在她眼前,如一道蜿蜒穿过岁月的伏线,无形中注入了她的血肉,参与重铸了她某些难能可贵的部分。 她张了张口,翻涌的思绪将单薄的话语凝塞,却听见沈夜喑哑的声音忽而响起。 “是跟珏王殿下学的吗?”
第12章 凌月心间一动,回神望去,见沈夜目光飘向光华渐盛的长空,神情竟有些自伤,嗓音亦不似平素那般清朗。 “殿试那日,沈某见珏王殿下高坐于百官之首,天子近旁的丹墀之上,不怒自威,尊仪赫赫,才明白大丈夫应当如是,军将万民所敬所爱亦当如是。” “只可惜沈某出身低微,亦不像凌巡使这般孔武有力,能得殿下赏识。” “且莫说沈某终此一生皆无法望其项背,便只说入殿下麾下为将,怕是亦没有资格。” “怎么会呢?” 凌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宽慰道:“沈巡辅何必妄自菲薄,你我二人虽皆出身寒门,不也凭着努力走到了此处?” “只要你我尽心竭力干好当下之职,何须担忧没有大展宏图之日?” 回想这个女子一路所遇的非议排挤,沈夜目色有些复杂,低声一笑,“凌巡使倒是豁达。” 凌月粲然笑笑,点点碎光跃动在她清亮眼眸,“昨日沈巡辅不是也说,‘这些都不算什么’?” 与沈夜错身的刹那,她略微凑近,明快的声音如汨汨清泉:“若你想入飞凤军中,咱们二人一起努力便是。” 午时将至,咚咚的鼓声渐次响起,沈夜垂首看她,隐约闻见一股花木清香,他的目光不由下移,落在她腰间悬挂的月白色香囊之上。 那香囊精致小巧,上面似乎还以红线绣着一个“月”字,他指节轻颤欲要伸手触碰,却又及时止住,闷闷道:“你身上的香味很好闻,不知是什么香?” 凌月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伸手将腰间香囊解下,“你是说这个吗?” 见沈夜颔首,凌月解开束口将里侧的香料露出:“这个香囊是我自己绣的,里面放了檀香,佩兰,薄荷以及丁香。” “沈巡辅喜欢的话,也可以这样调配。” “喜欢。”沈夜凤眼微垂,被遮蔽的眸色有些看不分明,“这个,可以作为信物吗?” “什么信物?” 他将自己腰间的玄色香囊解下,热切地注视着她,“你方才所说的,一起奋进的信物。” 凌月一顿,有些惊讶,“要交换香囊?” “待心愿达成之时,我们再换回来。”他展颜一笑,语气染上雀跃,“也算是一种激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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