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尚书垂首长叹,踌躇道:“老臣方才是思及此处,心生忧虑,这才回禀慢了,请陛下赎罪! “忧虑?”皇帝侧头紧盯着他,“你忧虑什么!” 齐尚书痛心疾首地捧芴高奏:“老臣忧虑,忧虑日后若是凌进士铨选为官,只怕会在朝中搅出更大的祸患——” “臣实在惶恐,请陛下圣裁!”
第7章 礼部尚书齐不韦于朝堂爬滚多年,识帝王心,又善卖苦煽情,近日家中嫡子还与长公主定下婚约,颇得圣宠。 经其一番涕泪纵横的陈词,皇帝的盛怒果然移转了几分,他不耐地敲了敲玉案,将怒火转向了百官之首的江风之:“珏王,你听见了吗?” “这便是你让女子参加恩科的后患!” “如今凌状元尚未为官,便惹得同袍嫉恨,若是真让她为官为将,还不知会惹出多少祸端!” 厉声长喝于大殿之内回荡,江云霆侧头睨向旁侧长身默立的江风之,讥讽地扯起嘴角。 “父皇息怒。” 江风之目色泠然无惧,紫袍微动施了一礼:“祸兮,福之所倚。儿臣以为,此事并非祸患,而是父皇之福。” “哦”皇帝冷哼一声,紧盯着他反问道,“这等丑事竟成了朕的福分?” 江风之神色未变,不疾不徐道:“女子入朝,虽不可避免会惹有心之人嫉恨,兴起波澜,可此波澜,亦是父皇明辨忠奸的澄镜。” 戛玉敲冰的清音让殿内沉郁为之一涤,又如水一般缓缓淌开。 “譬如此次闹剧,看似是因凌状元女子之身招人嫉恨而起,实则,却是由韩天啸之类目无王法,党同伐异的男子所致。” “今日他们能将女子之身的同袍视为异类,唆众霸凌,用尽腌臜;明日他们亦能将政见不同的同僚视同仇敌,党同伐异,欺君罔上。” 江风之缓缓踱至齐尚书身侧,清贵的玉树之姿让身旁的狡黠丑态无处遁形:“再譬如齐尚书。” “此等目无王法之徒,齐尚书方才却还出言为其开脱,将矛头转向凌状元身上,是何居心?” “莫不是真如颜尚书所言,其中另有隐情?” 水中暗流缓缓搅动,又将齐尚书推上风口浪尖,他顿时冷汗直冒,连忙抱芴申辩:“老臣之心,为君为民,日月可鉴!” “陛下——”他佝偻着身子,长拜叩首:“老臣深知陛下忧心长公主婚事,故而急于求成,乱了分寸,事发当晚老臣所忙碌之事,颜尚书与千羽卫皆能作证,臣不敢欺瞒陛下!” “此次武进士宴是老臣承办不力,臣甘愿领罚,至于勾结加害之罪,臣决不敢当,请陛下明察!” 皇帝见着即将结为亲家的齐尚书叩首在地,心绪有些烦乱,正欲挥手叫其起身,又听江风之泠然之音缓缓传来。 “父皇已经目睹,近来士风浮躁,目无王法之徒气焰嚣嚣。” “儿臣提议女子入朝,便是想为大璟注入一抔活水,激励男子奋进,共襄盛世。” “若是男子们非但不争流奋进,反而妄自尊大,排除异己,那么此等故步自封之辈,实非大璟可用之材。” 他垂眸长揖:“儿臣恳请父皇,严惩闹事之人,以儆效尤。如此,方能转祸为福,解父皇之忧。” * 翌日,凌宅。 秦燕将一盘清香扑鼻的莲子糕放于凌月面前,乐呵呵道:“金凤门外贴了告示,龙门宴上闹事的韩天啸等人皆被褫夺进士名号,不得铨选为官了。” “娘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了,咱们——”腕间忽然覆上一阵暖意,秦燕疑惑地止了话头,见凌月正默然垂眸,伸出手指认真地给她把着脉。 “寸、关、尺三部有脉,阴阳和平,一息四至,不浮不沉。” “阿娘脉平,素来身体强健,少有病痛,”凌月双眼亮晶晶地望向秦燕,“对吗?” 秦燕愣了一愣,抛了方才的话头,笑着颔首道:“对呀,我的女儿怎么成小神医了?” “阿娘,”凌月不好意思垂下眼眸,轻轻一叹,“我与阿娘朝夕相处,自当知道阿娘身体康健,能把出这些也没什么说服力。” “怎么会呢,”秦燕慈爱地拍了拍凌月的手掌,顺势在另一端的榻上坐下,“阿娘从前找过郎中看病,他啊,与你说的一般无二。”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起来:“我的女儿就是文武双全,做什么能成的。” “阿娘别打趣我了。”凌月羞惭地指着一页医书,“都是书上写的,阿月才学了一点皮毛呢。” 秦燕细细读着书卷上写满的小注,叹道:“好孩子,难为你如此用心,自龙门宴回来便在钻研这些医理。” “连龙门宴的处置也不关心了。” 她心疼地看着凌月,将糕点往前推了推:“尝尝吧,娘特意给你做的。” “阿娘真好。”凌月捧起一个清香剔透的莲子糕,先递给了秦燕,又自己拿了一个,甜滋滋地品尝起来,“好香好酥软啊,娘的手艺真好!” 她拾起方才的话头,弯起眼睛:“龙门宴之事,有殿下在,阿月并不担忧。” 只是殿下的身子……思及此,凌月羽睫微垂,目光落在医书之上。 她不确定自己做这些有无助益,毕竟殿下的身体那般虚弱,想必那是连珏王府太医都棘手的顽疾。 可她若不做些什么,心中的无力便会像藤蔓一般将她紧缚。 秦燕心知凌月忧心之事,也不由得喟然长叹:“珏王殿下是个极心善的孩子,可这样的孩子,为何却那般命苦。” 凌月心中戚然,下意识去看床头挂着的那柄银剑,马车上的交谈犹在耳畔。 她此前并不知晓这柄银剑是先贵妃的遗物,想起殿下提及先贵妃时黯然的神色,凌月默了片刻,轻声发问:“阿娘可知……先贵妃因何仙逝?” 秋风伴着她的话音轻轻吹拂,顺着翻动的书卷望去,院中的槐树已染上金黄,沙沙地摇曳轻响。 宛若岁月的颤音,一寸寸溯回过往。 秦燕满目秋色,又缓缓叹了口气:“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北纣来犯,北地陷落,珏王殿下初上战场,随飞凤军北上抗敌。” “那时北纣异常凶悍,飞凤军历经苦战,半月之久没有战报传回凤临。” 她垂下眼眸:“这个时候,民间忽然盛传殿下战死。” “据说先贵妃难以接受这个消息,便骑马佩剑欲闯出宫门,奔赴战场。” “当时民议沸扬,皆传先贵妃已闯至最后一道宫门,却被陛下所派禁军拦下带回。” 一片槐叶随着话音飘入窗棂,恍若风之长叹。 “殿下凯旋归来之期,亦是先贵妃……自刎归天之日。” 凌月心头一颤,迟迟无法出言接话。 “后来陛下下令处死传谣之人,并明令禁止传扬此事,其中的详细因果,众说纷纭。” “那一战死伤惨重,可怜殿下才方处理完先贵妃丧事,便强撑精神,四处奔走抚慰捐躯将士的家人。” 说到此处,秦燕饱经风霜的面上无限伤怀。 “其中一户是我们凌家的邻居,我见殿下一刻不停,便在他离开之前,将他喊了过来,劝他喝了一碗热汤。” “殿下没有什么架子,和我聊了好半日才走。” 秦燕握紧凌月的手掌,很是动容:“当时我刚为凌家二老送终,凌家只剩下我一人,我只和殿下提了一句,想收养个女儿,三个月后,他便将你送了过来。” 凌月静静听着,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那一年冬天,亦是她被亲生父母抛弃,坠入深渊之时。 因为殿下的善意,她们飘零的命运开始紧紧联结,挨过了寒冬。 片刻之后,凌月终于找回自己轻颤的声音:“慰问了将士亲人之后,殿下便一直在为先贵妃守陵么?” 秦燕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叹道:“殿下他啊……是个极好的孩子。” * 珏王府雪梅园内,身着宝花绿绫裙的管事嬷嬷步履轻缓地行入雪堂,掩了房门,绕过伫立的屏风,动作轻柔地打开青铜鎏金熏笼,将烧完的旧炭取出,添上新炭。 她动作熟稔流畅,并未发出什么声响,可紫檀香床上却倏然传来丝被窸窣之音,她连忙走了过去,将半支身子欲要掀开被角的江风之按了回去。 “殿下,您刚病了一场,眼下还需卧床静养。” 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见烧热退下,便安下心来,倒了杯热茶捧了过去。 江风之浅啜一口,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二刻,还早着呢,殿下再——。” 江风之双眉蹙起,不待语毕便掀开被角,唤了一声:“崔翊。” 房门骤开,侍立于门外崔翊立即飞身而入,垂首行了一礼:“殿下。” “颜尚书可到了?” 崔翊余光看了一眼吴嬷嬷,缓声道:“颜尚书……刚刚回兵部去了。” 江风之的面色冷了下来:“不是让你申时便唤我么?” 他扶着床榻直起身来,收紧的指节泛出雪色:“备车,去兵部。” 可才方走了几步,那道清癯的身形却微微轻晃,似玉山将崩。 吴嬷嬷立即扶住了他,痛心道:“殿下,您不能这样胡来了!” “自恩科殿试以来,您每日这般早出晚归,忙里忙外,昨日上朝回来便发了些热,才刚告假歇了一天,烧一退下便又急着约兵部议事!” “寒毒再加烧热,这冰火两重天的,若不好好休养,您的身子怎么遭得住啊……” 江风之眉宇清寒,冷寂双目凝向身侧之人:“吴管事,今日是你擅自做主,让崔翊违逆本王命令?” 吴嬷嬷微微一怔,望向江风之的目光犹如面对不听话的孩子,互不相让:“是!” 她搀着江风之的手臂一紧:“殿下,您需要休息!” 江风之拂开臂间的温热,声音沉了下去:“身为珏王府的管事,你应当知晓下属越权,该如何处置。” 眼见房中气氛剑拔弩张,崔翊当即跪了下去:“殿下,方才颜尚书也特意嘱咐属下,让属下劝您好生歇息。” “若是为了凌状元铨选之职,您告知属下,属下去兵部转达颜尚书便是。” 见江风之面色依旧冷如寒冰,崔翊心下焦急,他知晓自家主子是个极守约诺,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之人,故而才会因今日的失约而如此不悦。 身体对他而言,远没有达成约诺和实现心中愿景要紧。 于是他改言相劝:“明日您还约了凌状元来府,若是今日未休养好,明日只怕……也难以会客。” 江风之微微一怔,冷凝的眸色终于有了片刻松动。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骤然闪过那一日凌月通红的眼眶,以及,那个溢满怜惜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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