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的几人一直紧紧注视堂内的情况,虽然听不见堂上的话音,但观二人情绪的起伏程度,前半部分面色凝肃的是江风之,后半部分发了狠的却是静王,不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人先后拾阶而下,待静王立定告辞之后,江风之侧头向吴嬷嬷吩咐了一声:“替本王送送客人。” 因为担忧,吴嬷嬷携着婢女候在堂外,闻言立时走上前去,将静王与随于其右的宋岩引向出府的方向。 崔翊与祁卫二人一时皆朝江风之围了过来,正想问清楚他们在堂内都谈了什么,却听青年忽而疾声下令道:“拦住她。” 三人迅速回头,这才发现一个婢女正悄然跟着静王的方向走了几步,紧攥的手掌后方还露出一抹银光。 卫长英当即飞掠上前,猛将纤瘦的女子扯了回来,顺势滑臂夺过她手中的银簪藏入自己袖中。 女郎被人紧紧箍住臂膀,唇中溢出压抑不甘的呼吟,江宇轩听闻动静转过身时,看见的便是一个婢女打扮的昳丽女郎溢满仇恨和滢泪的凄楚面容,他自然不会认不出那是何人,挑了挑唇,又将视线移向其后的江风之,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眼睁睁看着静王越走越远,步烟罗无力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攥着衣襟平复着崩溃的情绪,看见青年神色淡淡地将周围婢女屏退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哽咽地问:“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杀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江风之目色苍茫,遥望着院墙边摇晃的枝叶,那里似乎正有一阵不易觉察的寒风无声拂过,他和着风声轻轻叹道:“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回到雪堂之后,崔翊等人听闻即将要出征的消息,皆是大为震惊,更为惊骇的是,江风之打算将祁连与卫长英留在京城,镇守东西长街,无论他们如何进言,青年皆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冷硬模样,俨然是没有丝毫商议的余地了。 他神色倦倦地屏退了左右将领,却未直接歇息,而是召来吴嬷嬷,吩咐她去准备竹筒、油蜡和烛芯等物,自己则来到了红梅凌放的绯色花苑之中。 玉白的长指没入血红的花瓣时,侍立一旁的崔翊有些不安地问:“殿下这是要……” 红梅被那双手轻轻采撷,如傲立于薄雪之上:“离京便会经过梅陵,我想再做些梅香烛,顺道供奉到母妃牌前。” 自萧贵妃离世后的每年冬月,他都会亲手采梅,雕制梅香红烛,摆到灵位之前,与母妃话话家常。 崔翊心头黯然,说不出劝阻的话。 梅花采好之后,江风之将月灯挂在寝房的窗台边,听着簌簌的落花之音,于案榻上研梅磨汁,熬制油蜡,在竹筒中定好模后,又以木刀亲自雕刻出梅瓣的形状,动作熟稔得宛若行云流水,朵朵鲜妍欲滴的红梅重于指尖盛放,栩栩如生。 崔翊默默地陪伴在雪堂之内,替江风之擦拭着曾经出征时所佩着的长剑和战铠,胸腔中一阵苦闷悲凉,尽管剑铠仍旧寒光粼粼,神威熠熠,可他实在不知道眼下青年如此清减的玉骨,要如何承受他手中这样磅礴沉甸的重量。 ——没有答案。 * 翌日,冬月之节,隅中之时。 江风之身着朱红华贵的太子衮冕前往长生观参与冬祭大典,却遭空空道人在问天仪式上预言河东祸乱,断定此祸是因他岁初与北纣一战的残余而起,而唯一的明路便是由他再次亲率军队荡平遗祸,如此才可坐镇大璟东宫之位。 不多时,一封军情急报恰好从河东递传而来,军报上称北纣之兵卷土再犯,河东失守,请求援军,观内百姓大为震动,俱以天言为真。 于是太子册封典礼未成,高冠华袍尽褪,皇帝宣旨,命珏王江风之即日率军出征,解河东之祸。 江风之面色冷淡地领了旨,吩咐左右将军镇守京师之后,又调了两万将士待命出征,回到了珏王府内。 因为昨日已经做了准备,行囊很快便已备齐,江风之并未穿甲佩剑,只让崔翊将兜鍪甲胄随着香烛装在了囊匣之内,着一袭月白色狐裘斗篷,手提光华煜煜的月形花灯,宛如玉山清贵无尘。 吴嬷嬷替江风之拢系着斗篷锦带,手上动作却因情绪崩溃而几度中止,她满目泪光,出声便是断断续续:“我的殿下……我的孩子……这一去长路漫漫,满途风霜,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住啊?” 一旁候立的崔翊与祁卫二人虽然不至泣泪,却也是满眼布红,几乎不忍去看。 饶是江风之情绪还算自持,此刻也不免涌动起难言的哀伤,眸光郑重地回望着那张饱含慈爱和沉痛的苍老面容,不由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白发细细理好,低声叮嘱道:“嬷嬷,万要珍重。 申时,军队开拔,吴嬷嬷紧跟着那辆马车一路远送,直到兵马如龙淹没长望的视线,再难瞧见那道已然照看了近二十年杳杳岁月的熟悉身影,才停下脚步,放声痛哭。 长风朔朔,将化不开的浓重别愁全都辽遥吹散,拂过出城的槐街古道,拂过肃杀的枯枝败叶,天地之间,唯有寒鸦声声凄凄送别。 官道绵延寂寥,军马步伐沉沓,一路行至暮色四合之时,如割的寒风中忽而拂来一缕缕醒人心脾的梅花馨香。 道路远处没入黑夜的山麓之畔,一座峨丽安谧的陵宫无声伫立,漫目望去,红梅如雨纷纷而下,鎏金铜灯烁烁长明。 江风之下令拨转车马,沿着梅陵扎营宿夜。 车轮沿着悠长僻静的陵道深入,止于玄漆金钉的宫门之前,守陵宫人早已得到快马传禀,在门外恭迎谒陵之人。 江风之踏下马车,步入了陵宫之内。 厨房业已起锅,很快备好热膳,依令分发给了寒帐下的诸位将士,随后,青年携着祭品来到了供奉牌位的便殿,屏退了守灵人。 月灯悬挂在门扉旁的檀木架之上,替代着被阴云遮蔽的月亮洒下明辉。 浴火的红梅被轻轻置于供案,烛火摇曳,映在那双晦暗不明的乌眸之中,竟有些看不真切。 江风之轻垂眼眸,低哑的声音满怀思念:“母妃,风之来看你了。” 檐角下垂挂的铃铛随风叮泠,好似一声应和哀鸣。 * 黑云低压,天沉欲雪。 猎猎疾风之中,沈夜轻忽如影地穿梭于凤临城的屋脊之上,监查着留驻于京师各条大街的飞凤巡军,确认卫长英与祁连如往常一般举着火把在街上巡视,街道之上也并未发现何处有臃肿增多的布防,一切情况皆如珏王对静王答应的那般别无二致。 于是他折返回到宫城,眼见时间已经接近凌月招魂引发作的时辰,便简要向皇帝禀完情况,退出殿外,又吩咐另外四名影卫原地待命,独身朝着影狱直掠而去。 可方赶至半途,迎面却见一只传讯乌鸦扑飞而来,盘桓于在他的头顶,发出声声惨厉鸣啼。 男人双眉拧起,足下疾点,身如离弦之箭飞射往前。 耳畔呼啸狂乱的风声让他的心中惴惴难安,这是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心神波动,而唯一贴近的另外一次,唯有在大理寺狱被裴殊夜间提审的那一遭。 浓重的墨夜,森冷的阴狱,因他被困于囚牢中的女子,急匆匆赶回的他自己,多么相似的局面,多么惊人的重现,而更可笑的是,这次囚禁了她的人,竟变成了他自己。 片刻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牢狱入口,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玄一大人,”守于前门的影卫兀见那道风尘仆仆的身影,诧唤一声,动作麻利地打开了大门,语音略带迟疑,“那女子……” 沈夜没耐心听完那道迟缓的话音,疾步迈入通往牢房的甬道。 越往里面迫近,就越发清晰地听见一道呜咽之音,凄厉哀恸到了极点,在死寂的黑暗之中,格外让人头皮发麻。 他从未觉得这段路这么长,但此刻只能脚步如飞。 “求求你……让我看一眼凌姐姐,求求你……”拐过牢房门口的刑具架,他听见女孩惨然破碎的哭求和锁链撞击铁门的震响。 看守犯人的黑衣人循着步音迎了出来,目色惊惶:“玄一大人……” 沈夜未有停留,径直掠向关押凌月的那间牢房,只见披散乌发的女子靠坐在石壁之前,双手双脚依然被锁链禁锢,可她的脸容却是无力垂着,素来明熠的眼睛寂寂闭阖,莲唇被乌血染覆,惨白如纸的面容下,是衣袍前一滩触目惊心的乌紫血迹。 本该紧锁的铁门敞开着,沈夜跨步冲入牢房,不过几息便停在女子身前,半跪着捧起她的脸容,唤道:“凌月……” 沉眠中的女子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呼吸起伏都寂不可闻,掌心的触感冰凉到了极点,他轻轻晃动着她的面容,心中被一道巨大的慌骇攫住:“凌月,凌月!” 在女童更加断肠的哭泣声中,他望见她前襟的衣袍褶皱叠积,凌乱不堪,俨然是用力攥紧心脏所致。 而招魂引发作之时,正如万蚁噬心啃骨,生不如死。 他不敢置信,缓缓伸手探向她的鼻息,凤目中登时一片猩红。 * 凛冽寒风忽然大作,将便殿洞开的门扉吹得吱呀作响,满地月辉如清池急遽摇荡,江风之回眸凝望时,那盏从来摇曳不熄的月灯忽而灭了。 他空洞的心口蓦地抽痛一下,长身立起,迎着呼号的寒风行至门边,脸上倏然落下一片冰凉。 他抬手轻触,沁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脸庞缓缓滑落。 是一片雪花。 明明未至大雪时节,可云脚低垂的天边竟已飘起了簌簌飞雪。 江风之缄默无声地取下月灯,在掌间摩挲良久,只觉得胸腔郁结得难以喘息,弥漫开一阵剜心的绞痛。 “把匣中香烛取来。”他轻声道。 崔翊低应一声,依令将匣中余下的一朵梅香烛递了过去,又将门扉阖上,隔绝了肆虐的风雪。 火石点燃烛火,红梅散发的袅浓香雾便在殿内缭绕开来。 江风之慢慢取出月灯内用以避风的灯罩,以香烛将罩下的烛芯重新引燃,月灯重现光亮时,崔翊竟已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 他将手中的梅香烛摆放于案,提起澄黄清耀的月灯,推门走了出去。 风呜如泣,雪坠如花。 飘零的白雪愈下愈大,携裹着梅香花雨,好似要涤荡无际的长夜,又好似要埋葬无望的天地。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天寒地冻,视线阻隔,漆黑的陵道几乎无人行走,可青年好似闲庭漫步一般穿行于风雪之间,偶有遇见匆匆而过的宫人施礼,也丝毫没有停下前行的步履。 一路穿过梅林,越过官道,江风之不疾不徐地踽踽独行,宛如斑斑血泪的红梅铺满了来时的漫漫长径,将灭不灭的飘摇月灯成为昏暗前路的唯一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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